正文 二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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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顺利地就业于中日友好医院,下周才开始上班。今天周四,我有一大堆事儿要办。
最重要的是我的行李还在陈子非的车上。那天他气哼哼地走了,也许忘了这茬儿了。可我找了好多家出租车公司都没找到他人。我只有依靠媒体宣传了,希望他能听广播。还好我把重要的证件都随身带着,没耽误正事儿。
然后是回家串亲戚。小时候喜欢和父母去串亲戚,因为能得到压岁钱,还能尝遍各家美食。可现在对这件事却是满腔的厌恶!因为长辈们的谈话内容不外乎我这个海归,除了学习工作,就是娶媳妇生孩子这些事儿了。光说要给我介绍对象的亲戚就好几个,一直问我喜欢什么样儿的女孩,我头都大了。几天下来筋疲力尽,只想睡觉!
周一一大早,我来上班,被分配到了急诊科。原本以为一天下来得忙的脚不沾地儿连口水都喝不上,可我却喝了好几大杯。可能是科里这样安排的,希望我先适应一下工作环境,并没派给我很多活儿。
“黎大夫,有人找,在院门口。”
快到下班时间,护士给我传来这么一句话。
出去一看,原来是陈子非和他那辆破旧的小富康,他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着烟,右手绑着纱布,脸色不太好。
“陈子非!”
他回头看见我来了,便掐了烟,站起来打开后备箱,把我的行李一件一件拿出来。
“我以为你忘了呢!”我笑着说。
他闷闷地回了一句:“不好意思。”
“没事儿!你手怎么了?”我指着有些殷红的纱布问。
他看了一眼,没回答。
“你…从前行过医吧?要不那天怎么那么专业啊?”我试探地问。
他重重地盖上后备箱,吓我一跳。
“你老问这些干嘛?”他冷冰冰地问。
“只是好奇罢了!因为你那天的行动告诉我,你绝不是一个新手。”
“你既然猜到,干嘛还来问?我以前是医生,行了吧?你满意了吧?”他不耐烦的说。
他不愿多谈作为一名医生的过去,可我就是喜欢刨根问底。并不是单纯的好奇心,我也有我自己的考虑。
“我就在中日上班,你要是平时没什么活儿,每天这个钟点来接我下班吧。”有些事不能太直接,得慢慢来,“车费就按你们公司订的算。”
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做,陈子非虽然没有表现出他的局促,但我也能感到他对之前态度的抱歉。
“那……那你几点上班?你住哪儿?我也接你上班吧!”
“上班太早了,你前一天要是夜班怎么办?早上坐公交车很方便的,我是怕晚上下班要到其他医院有别的工作才拜托你的,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没问题,五点我肯定能来接你。”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伸出手,“我叫黎晓,中日友好医院急诊科。”我特别强调了我的职业。
他本来也是要伸出右手的,却因为受伤脏兮兮的纱布而不好意思,我便改伸左手迎合他。
“陈子非。”
急诊科开始为若干滑倒在雪地里而骨折的人忙得四脚丫子朝天的时候,距离北京最冷的三九天也不远了。陈子非每天下午来接我的时候,却好像还活在秋天,永远是那一身夹克,我瞧着都冷。
一路上我们很少有交流,他并不善言辞,我则是白天对病人家属解释得太多,到了晚上就什么也不想说了。借此,我也有机会观察他的相貌。原来与照片上的不同就在于一个干净整洁,伴有职业微笑,而另一个邋遢脏乱,面无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改变,我实在好奇。我也希望,他所经历的事情,能让我彻底斩断深藏在我心底的那个、我逃避了六年的疙瘩。它影响我到今天,甚至是影响我在手术台上已经实践了无数次的第一刀。下刀之前,我都会犹豫,即便熟练得不能再熟练,却依然有点缺乏信心。就像是个梦魇,总在最关键是时候,冒出来折磨我。
那天我出来的有点晚,病人太多,实在脱不开身。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路灯也亮了好久,寒风凛冽的。走出医院大门,我看见陈子非站在车子旁边瑟缩着,不停地向手哈气。
“你怎么不多穿点儿?”我忍不住问。
他见我出来了,便从兜里掏出一罐还冒着热气的雀巢咖啡递给我。
“上车吧!”说着,小跑着坐进驾驶室。
我有些受宠若惊。
坐在车厢狭小的空间,我穿着臃肿的羽绒服窝在座位上被暖气吹得昏昏欲睡。而陈子非却冻得耳根子都红了。
“给你暖暖吧!”我递给他咖啡。
他犹豫了一下,我接着说:“不着急回家,先暖和下来再说!“
“谢谢!”
没过一会,他就问我住哪儿怎么走。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点儿回去估计我爸妈也吃完饭了,我可不想吃剩的。
“你吃饭了吗?我还没吃,要不咱们一块儿?”
他想了一下:“你不回家了?”
这没头没脑的哪儿冒出来这么一句啊,于是我解释道:“我回北京之后一头扎进工作中,哪儿都没去。不过恐怕我要去可能也得走丢了,现在北京跟六年前可完全不一样了。你这个的哥就给我带带路吧!”
我能感到他轻轻笑了,车里的氛围变得缓和起来,谈话也变得融洽了许多。
“你带我去个好馆子吧!我请客!就当……”我在脑海中努力搜罗着理由,“感谢你!我回北京碰到的第一个的哥!”
我知道这理由勉强到家了,可他总算是答应了。
陈子非沿着三环路,也就开了十多分钟,就停在了一个路边的小馆子门口,四季涮肉。从外面看屋里热气腾腾的,很明亮很温暖的小馆子。
“停这儿没事儿吧?不会被贴条吧?”我借着三里屯酒吧街的灯光踅摸着交警和停车管理员。
“没事儿,你瞅前边,”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酒吧街那边那么热闹,一会儿打起来再闹点事儿,谁还管你违章停车啊!”
他逐渐的变得健谈起来。馆子的老板和他很熟,看来是经常光顾。亲切交谈相互问候的情景让我看到了生活中的他,距离感在一点一点的消失。
“这家的羊肉片都是当天的,切得薄厚合适,小料的味道也不错。”他想了一下又说,“肉会不会点多了,要不再来点儿菜……”
“没事儿!”我大方地一笑,“我饿极了多少都能吃,听你的!”
也许是我的太过热情让他无法适应,陈子非又变得沉默起来。
“劳驾了您呢!小心烫!”老板亲自把碳锅端上来,周围一下子变暖和了,“这大冷天儿的,两位不喝口儿?”
“今天开车了,不喝了。”
我居然把这事儿忘了:“来点儿白酒吧!”我转向他,“今儿个陪我啊!”
“我喝酒一会儿怎么送你回去?”
“我不管,我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喝了,反正明天也不上班。”他没反驳,算是答应了。
等菜上齐了,我端起蒙古口杯:“来,喝一个!”
“为什么喝啊?”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笑着问。
“给我接风吧,我刚回北京。”
我并不常喝酒,也不会喝。今天一个是天冷想喝点儿暖暖身子,再一个,不是有句老话吗,酒后吐真言,让我觉得灌陈子非点儿酒是个让他乖乖招供的好办法。可这杯子刚凑到鼻尖我就差点被味道呛晕过去,这是白酒还是酒精啊!味儿真冲!之前在日本的居酒屋里我还算是能喝的,可那日本清酒不知掺了多少水,这一小杯蒙古口杯只怕能兑成十瓶清酒了。
对面的陈子非已经十分淡定地喝下了四分之一,准备开始涮肉了。馆子里也尽是能喝的北京爷们儿,大家都借着酒劲聊得热火朝天的,我也不能被比下去。一闭眼,喝下去半杯,顿时感到一团火从口腔烧到食道,最后在胃里爆炸。
“没事儿吧?”他看到我的异样,关切的问。
“没事儿……”我艰难地说,“吃肉!”
可等我真有事儿的时候,已经完全醉得一塌糊涂了,酒后吐真言的人成了我了。
“你为什么在日本留学了那么久?那边的医疗水平没见多好啊?”
我抬起头,估计脸已经跟猴屁股一样红了:“久吗?我怎么觉得还不够啊。好不好的我现在怎么说也是海归啊!对吧,‘海龟’,龟儿子、缩头乌龟、大王八啊!“
这几句咒骂引起邻桌的人侧目,陈子非疑惑地看着我:“你多了吧?”
“我建议你,现在别开出租了。赶紧去报个班学日语,仨月就精通那些鬼子话。你又有点儿行医的基础,想去日本留学就特别容易。这年头谁还管你是不是在认真努力地学啊,假不假啊!等回来就不一样了,工作啊车子房子,媳妇儿孩子,你要什么有什么。还开出租干嘛啊!”
他不再说话,点了一支烟,安静地听我说。
“……其实我啊不是记仇的人,就是有点想不通,有点儿不甘心。我又不是没努力,你们怎么就看不见呢!看不见也就算了,干嘛还把这便宜给我,施舍啊,我不稀罕!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借口,那是说给谁听呢?说给我听呢?刺激我还嫌不够对吧?”
“……我以前以为,我那是年少轻狂,我心气儿高,心高气傲,容不得别人的一点儿诋毁。可六年了,我都快三十了,我还是想不通。我甚至都不敢跟同学跟老师,跟以前认识的人联系,我怕他们瞧不起我。就好像…好像我留学,不是靠我自己的能力,或者,我根本就没有能力,就是走了狗屎运了。”
我抬头看他,只觉得两眼全是雾,什么也看不清。
“你能明白吗?你能懂吗?”我别过头使劲地眨眼睛,说什么也不想让它流下来,“我在日本读书的时候特别孤独,想找个女朋友谈谈让自己心情好点,人一听说你是中国人都就躲得远远的。一个人在异乡读书,又累又孤独,特别没有归属感。现在回来了,没有朋友和家人来接我,还是我一个人……你懂什么叫归属感吧?这东西太难得了……”
看到他递给我纸巾,我接过来擦了擦眼睛,触到了他冰凉的手,我清醒了一点,看清了他眼中满满的惆怅。
我不知又说了多少胡话,身边的人又换了一桌。直到柜台的服务员开始清点账单,陈子非才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也许早就厌烦听这些了。我慢慢站起来穿上羽绒服,觉得膝盖直打软。从饭桌走到饭馆门口这么短的路程,走着就跟踩棉花似得。
推开门,一阵凛冽的风吹来,我顿时清醒了不少。就站在这儿不动吹凉风,感觉特别舒服。
一会儿,陈子非结完帐过来看见这一幕,说:“黎晓,站那儿小心着凉!”
他话音未落,我就“哇”的一声把刚才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胃里面翻江倒海,吐得眼泪都下来了。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就倒下去了。
“黎晓!”
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我就闭上眼睛,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