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郑子云番外(三)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7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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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甚至我还发现她自己在翻看着书架皱眉。
    她想识字?
    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道:“想学认字?你可以让乘风教你。”
    她摇头:“不用了。”
    是不好意思吗?我提笔写了她的名字,王招娣。“总该要认得自己的名字。”
    她看着纸上的字迹发愣。
    虽然嘴硬,但心底还是对读书认字有期待的吧。“我送你些纸,你可以练练你的名字。”
    她口中虽说不用,但走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已经把那些纸卷起来,很小心的握在手里,虽然嘴硬,但心底还是对读书认字有期待的吧。
    但很快我就发现她其实识字。
    那天我进书房的时候她正在奋笔疾书,手腕转折间十分流畅,一点都没有初学者拖泥带水的停滞感。我走过去一看,她正从左往右写了一行……镜文!
    她竟然用的是镜文!
    “你在写什么?”还没来得及深想,我已经脱口而出。
    她被吓了一跳,猛的捂着本子,惊魂未定的回头,却还是扯出一抹自以为平淡的笑容:“啊?没什么……公子你怎么悄无声息的就出现了?”
    镜文不是一般的东西,那是专门用来祭祀与祖先神明沟通的文字,真正精通的只有皇族的族长,也称之为国师。师傅当年因为怀疑郑姓女子是谪仙,所以曾经研究过镜文。但镜文不仅仅是文字相反,连写法也是从左到右,还是横排文字,与现世从上到下由右及左的文字规格大不相同,师傅也只是一知半解。她,一个佃农的女儿,怎么可能会懂镜文?
    我心跳的很快,一个可能性朦朦胧胧的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难道说……她就是多年前惊鸿一瞥,让师傅念念不忘的郑姓女子?
    绝不能让她看出端倪……抱着这个念头,我勉力微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与平日无异,缓缓道:“你写的什么,不能给我看看吗?”
    她攥着纸张靠在书架上严防死守:“不行,写的不好,我不好意思让你看。”
    “真不让看?”我懊恼,总不好直接抢过来吧。
    “不让看!”她语调坚决。
    书房门忽然被撞开,乘风笑嘻嘻的喊:“看什么也给我看看……”声音猛的一顿,道,“公子,你……”话没说完,自己猛的一转身跑了。
    我大窘,脸颊都发烫了,看着晃动的门板,我也想落荒而逃。低头看她,她也是一副无语的模样。
    “我对你真没那意思。”我说。
    “我知道……”
    “你千万别想歪了。”
    “我不会……”
    “我先走了,你……你随便干嘛吧。”
    出了门,迎头被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寒颤——师傅喜欢过的女人,变成只有十二岁看起来小小的她,出现在我的山庄里?
    回忆我方才见到的文字,又细细想了一边,从头到尾理清楚,恍然是这么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细细品读,唇齿留香。这么美丽的诗句,平白的叫人升起几分旖旎心思……我猛的拍拍自己的脸颊,想什么呢!她可是师傅喜欢过的女人!
    ……
    ……
    她是,师傅喜欢过的女人。
    这个事实冲击力太大,以至于我很久都缓不过神来。
    如此一来,她那些不寻常就都能理解了。
    她被施以墨刑,容颜被毁,一生都被打上了这样耻辱的烙印,我曾问她,为什么不让江阗认罪,他不是都已经抢着要认了吗。
    她说的很寻常,也很平淡:“这个啊,银子虽然是他偷的,不过是我怂恿的,他不愿意去,还是我逼他去的。真要算起来我也是主谋,他最多算是从犯。犯了事儿拿从犯顶缸算什么事……再者说,江阗武功好,相貌好,将来前途大大的有,斩手太可惜了。我就不一样,没什么本事,随便混混就是了。”
    正常人有谁会把这么严重的事情看得如此淡然的?
    她就会。
    我问她,你后悔吗?
    她眉头都不皱,轻描淡写道:“当然没有……”
    那是,一个暂时的躯壳,有什么好后悔的,亏我当时还很是佩服了一把。我现在觉得那一霎那我试图安慰她的时候的表现实在好笑。
    乘风误以为我对她,或者她对我有什么想法,这想法太荒谬了。她还是师傅曾经喜欢过的女人呢!就算外表看起来小小的一只,但事实上,谁知道她已经活了多少岁了?
    我听到乘风在书房外面对她说,“你配不上公子。”
    心里忽然微微一酸。乘风啊乘风,连惊才绝艳的师傅都看不上的她,怎么可能看上我?
    接着又听到乘风道:“我可以娶你。”我心里猛地一紧,就听她放声大笑,反驳道:“哈哈,我是不是该觉得很荣幸?可是你们公子这么优秀,纠缠他的姑娘必然少不了,你能娶几个?再者说,你算老几啊,我这双看上你们公子的眼睛还能看得见你?!
    是啊,她看不上师傅,也看不上我,更不可能看得上乘风。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反驳乘风时扬眉吐气的神色,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肆意风流,蕴含着常人难以匹敌的十足底气。
    我想远离她,她极有可能就是师傅所说的那个与我纠缠不休的劫。可我又控制不住的想靠近她。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教唆我,她身上有师傅研究了二十多年却依然只略同皮毛的知识,她是世间难得的珍品,只要我小心一点,只要我小心一点……谁说我不能全身而退?
    她像师傅说的一样,很简单,简单的有点傻(师傅老泪纵横:兔崽子我会这么污蔑我家郑仙子吗?我明明说的是郑仙子天性纯良,性格纯真不善作伪啊啊啊!),只要有了方向,很容易就能从她口中套到一些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所以……嗯,综合评估?自由恋爱?不弄大肚子就不需要见父母?……看来神仙们也需要成家立业……
    “什么是老姑娘?”
    她明显沉吟了一刻,才说:“……二十七八?三十二三?谁知道呢,没什么明显界限,看个人感觉吧。”
    是二十七八岁,还是两千七八百岁?又或者是两万七八千岁?
    她终于开始警觉,顾左右而言他。
    逼的太紧也不好,我放任她离开。
    不多时乘风回来了,边走边骂:“王招弟她就是个神经病。”
    “怎么?”
    “我刚刚听到她一个人嘀嘀咕咕的说什么神仙,什么说漏嘴不会受惩罚吧之类的,她就一神经病!”
    会有惩罚?我下意识道:“乘风,别说脏话。”也许会有吧,但是她本身就是神,就算有惩罚又能有多重?
    这对话结束不过两日,她被蛇咬了。瞬间,我想到这有可能就是她说漏嘴的惩罚。
    大夫说,她瘸了。她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悲愤。为什么这么伤心呢,不就是个临时的躯壳吗?我恍惚听到她在说“这特么也是天谴”,是我听错了吧?
    “只是走急了才会稍微有点跛,慢慢走也看不出来,是吧大夫?”看她那么伤心,我竟然忍不住要安慰她。
    但大夫不擅长说谎话:“这得看病人的恢复能力啊。”
    她虚弱道:“你们都先别说了,让我缓一缓……”半晌捶床,哀嚎道:“这特么谁缓的过来?!不带这样的呀!”
    我默默的看着她,忽然觉得,也许老天真是公平的。就算她是神,仅仅是说错几句话,就得受蛇毒煎熬,万分侥幸才得以死里逃生。或者说,苍天是对她们更苛刻的吧?
    她是典型的记吃不记打,不过两天又一次说漏嘴。
    “行行重行行……”这些诗句措辞朴实优美,但哪里是古诗十九首?
    “不用了,你背别的。看过《史记》没?”
    她摇头。
    “一眼都没看过?”
    她哭丧着脸:“连封面都没看过!”
    这就好,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说漏嘴的话,应该就不会有天谴了吧。
    我这样想着,终究还是不大放心。但是放心不放心的,说到底,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决定去湖边画一会儿画,消散一下戾气。写大字和画画都是我的发泄方式,只是画画更随意些。
    她来找我,眼中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忐忑,拘谨,及孤注一掷的勇气,我只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她的眼睛太亮了,多看两眼我怕自己会沉沦下去。
    “你来了,有什么事吗?”我故意轻描淡写的说。
    她吸了两口气,平白的叫人跟着着急,最后说:“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手一抖,一个上午的心血白费了。但我此时无暇关注这个,心里突然涌出来的是惊奇,欢喜,骄傲,自得,以及……难以置信。
    “你又胡闹什么?”天知道我得付出多大努力才让自己不失控。
    她仰着头看我,眼神意外的平静。我的心微微一冷,一个陷入爱恋的少女怎么会有如此平静的眼神?她,只是因为历劫需要才来找我的吧?“我说真的,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哪里让你误会了,让你以为我对你有意思,这是我的不对,日后我会注意。这样的话你以后还是不要说了,叫别人听见,对你一个小姑娘来说,不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是一种本能,我根本不用思考就能说出一大推有利于自己的话。
    她听了这话连半点失望的表情都没有,只淡淡的说:“哦,就是不喜欢,是吧?”
    我跨前一步,想说不是,可嗓子像被棉花堵住了一样,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忽然展露一个笑颜,不带一丝阴霾,十分灿烂:“我都明白,你不用说了。我,唉……我指望你也喜欢我,这想法本身就挺笑话的是吧?”
    如果我不知道她的身份,可能我会赞同她这话,但如今……这话简直是在说我。指望你喜欢我,这想法本身就挺笑话的是吧?
    “你别这么说……”别这么嘲笑我。
    她又说了些什么,我一直想问一句,你到底是真喜欢我,还是因为历劫需要才来找我?但我不敢。
    不问,还有几分虚无缥缈的希望,问了,就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了。
    她没来吃午饭,到了晚间也没见她出门。我忍不住叫乘风去看看她,不多时,乘风回来,一脸的焦急道:“公子,我没找着她,她不见了,要不要出去找一找?”
    不见了?
    就像师傅所说的,突然间就消失了?
    “不必了。”师傅找了二十多年都没找到,找有什么用。
    乘风气急败坏道:“真的不找吗?山上夜里风很大,她再被蛇咬了怎么办?这个王招弟,一点都不让人省心!我还是出去找找吧!”说着拔腿就跑。
    乘风他,也喜欢上她了吧,虽然他还不曾意识到。否则的话,再怎么生气,他也不会说出“我娶你”这种话来吧。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就害相思。
    乘风许久未归,我想,她定是消失了。莫名其妙的,我又来到书房,镇纸下压着一张白宣。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心微微一痛。
    我终于知道她是谁了,她是师傅喜欢过的郑姓女子,是九天下凡的谪仙,是……我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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