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宇把以前的事讲给他听。严彻细细地听着，却仿佛看见慕宇生命的迹线就那么一点点延伸，直到与他汇聚。
    他们家原来是广西的一个地主家庭，思羽与他自幼丧母，又是家里唯一的孙辈孩子，倍受宠爱。爷爷却也不娇惯他们，好好培养了他们一身的古典底子。父亲有一个兄弟，很早来上海求学，在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以后却忽然失去了联系。后来爷爷去世，父亲被人撺掇着迷上赌博，把家产输得干净，连房子也抵给了那人，羞愤之下上吊死了。
    那时慕宇才十岁，思羽也才十三岁。思羽自己一个个去找原先家里的佃农，求他们给一点点钱安葬父亲。这一年从年初就开始桂钞贬值，部分地方按票面八折使用，佃农家里皆不富裕。思羽带着慕宇给那些出了钱的佃农一个个恭恭敬敬地磕头。
    把父亲葬了以后，思羽就对弟弟说：“宇儿，姐姐带你去上海找叔叔吧。”
    他们在一个夜里悄悄离家，前往上海。彼时粤桂战争还在进行，桂军全线崩溃，沿西江撤退。兵荒马乱里，一个女孩子带着弟弟千里迢迢前往一个什么都是未知的上海，身边的行李就是几件旧衣裳和几个佃农给他们凑的一丁点钱。
    到了上海，叔叔根本无处找寻，思羽咬着牙说：“宇儿，不怕，你还有姐姐，姐姐照顾你。姐姐在一天，就不让你受委屈。”
    思羽当真做到，自己跑到饭店里去给人家洗菜洗碗，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整日里手泡在水中，手指都破了。却不让慕宇出来干活，而是让他跑到学堂外边偷听。晚上两个人挤在租来的漏风漏雨的房子里，思羽把从饭店里偷出来的剩菜剩饭给慕宇吃。慕宇吃着吃着就哭了。姐姐给他擦眼泪，说：“宇儿，不怕，你记住，姐姐在一天，就不让你受委屈。”
    思羽是那个时候发现自己对饮食艺术有极大的天分的。有一次饿得厉害，在收拾客人的剩菜剩饭的时候就在桌子边偷吃起来。老板发现，揪着她的耳朵狠狠打了一顿。做菜的师傅看不过去，说：“老板，这么小个孩子，人家也是爹生娘养，吃客人的剩下的也不影响您什么，大家都是讨生活，何必这么恶毒？您看不过眼，我就硬气这一回，这个月工资也不要了，替这女娃子付了这一桌菜的钱！”
    老板被激怒了，思羽与这位姓杨的师傅当即被辞退。杨师傅安慰说：“女娃子，不怕啊。这世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有老有小，你也有弟弟，咱们苦熬苦挣也就都过去了。”
    后来杨师傅在荣顺馆找了份厨师的活，思羽也在那里做活。（荣顺馆就是后来鼎鼎有名的上海老饭店，是上海菜的发源地）杨师傅对这个女娃子很是照顾，知道她吃不饱，每做一道菜都拿筷子稍稍挑出一点，放在一边的碗里，积成一小碗给她吃。这家老板也好，只是当做没看见。
    思羽每天便能尝到很多种菜，每尝一点，就告诉杨师傅该如何改进，是稍微老了点，还是盐加多了，或者可以加一点酒在里面。杨师傅照着炒出来的菜客人连连称赞，荣顺馆生意愈发好了，老板也喜气洋洋，给杨师傅加了工资，杨师傅更加喜出望外，对这个女娃子很是感谢。
    慕宇回忆起那时姐姐为他吃的苦，嗓子有点发涩。严彻对思羽的敬重不由又加重了一分。他本以为自己十八岁离家出走，独自打拼已经够坎坷励志了，现在和思羽十三岁闯上海的经历比起来，未免有点不值一提。
    “后来呢？”严彻问。
    后来，后来思羽遇见了露兰春。露兰春偶然来这边吃饭，吃高兴了要见师傅。杨师傅就把思羽带了出去。之后思羽便跟在露兰春身边做些事情。在戏班子里行头最是讲究，思羽聪颖好学，因此学了一手好裁剪功夫。露兰春喜欢思羽的手艺，又不过比思羽大九岁，就私下里喊她妹妹，算是结拜。她其实无名无姓，“露兰春”不过是个艺名，思羽便称她兰姐姐。
    再后来，思羽十五岁的时候（1922年），这位名角嫁给了黄金荣。（就是旧上海赫赫有名的青帮头子，流氓三大亨之首）思羽依然跟在露兰春身边。三年后兰姐姐与黄金荣离婚，另嫁薛恒。兰姐姐要为这个小妹妹着想了，问思羽有什么打算。思羽便向她借了一笔钱，把这家饭店开了起来。那个时候，她也才十八岁，正是严彻离家出走的时候。
    “小宇，你真幸运。”严彻听得有点入迷，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怎么？”
    “你有这样一个好姐姐啊，无私无畏，玲珑聪慧，如姊如母，我要是也有这么个好姐姐，也不会现在还这么惨，连严府都不想回了。”
    “呐，你真是笨死！”慕宇从刚才回忆的感伤中走出来，取笑严彻。“你现在有我姐姐做老婆，才叫幸运呢。再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了，以后要好好对她，不许负她，否则我不依。”慕宇虽然有病在身，但是提起姐姐，精神焕发。
    “哦。”严彻低低地应了一声，有点恍惚。她固然是个强大的姐姐，完美的朋友。但她可以是一个完美的妻子吗？不，她会是。但是，自己真的能好好地爱她，德音不违吗，自从遇见慕宇以后？
    恍恍惚惚这么久，他想着：看来自己真是爱上这个男人了。脑海中竟然都是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而那个几乎完美的思羽，只是完美而已。
    “小宇，你说，如果我不是你姐夫，而你如果从一个女子角度来说，会爱上我吗？”严彻终于战战兢兢地试探。
    “不是我姐夫，你想负了姐姐吗？”他根本不接受这种假设，直接把这句话截在这里。
    “如果……如果我负了她，怎样？”严彻手心里冒汗，觉得自己简直是拿刀把一根头发丝竖着劈成两半。
    “若你负了姐姐，就是负了我。我会恨你，一、生、一、世。”慕宇思考了一下，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慎重。
    严彻心中苦笑：小宇，你可知，我要不负你，就只能负了她？
    （注：露兰春于是位京剧老生女演员，彼时在黄金荣开办的上海共舞台任台柱，因文武兼擅而声名显赫她，是继张文艳之后共舞台的头牌红角。她最红的时候风头甚至盖过了伶王梅兰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