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上海。一辆军用车疾驰而过。这样的场景，乱世里的上海也是司空见惯。但这辆车在闪电照耀下凝暗沉峻，风驰电掣，隐有千军万马，十万火急之势。嘈杂的雨声中是车轮急速驶过溅起片片水花的声音。
    严彻是回来奔丧的。
    车在严府大门口停下。大门前的一盏电灯惨淡枯黄，无数雨线扑向灯光，简直要把它浇熄了。黑黢黢的宅子，一股森严晦暗之势仿佛将倾之大厦，直扑而来。
    车子还没刹稳，车门已经打开，确切地说，是摔开。严彻从车中奔出，大跨步跑向屋内。军靴踩在水里格外沉闷，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心上。等开车的小兵打了伞要给少校，发现暗黑的雨幕里只剩下自己一人，以及瓢泼大雨打在伞上，车上，路上汇集的声响。
    “母亲，彻儿回来了……母亲，你看看，我就在你身边……”
    严彻紧握着母亲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想要把它捂热。他那温柔娴静，克己有礼的母亲，此刻躺在床上，瘦骨嶙峋，满面病容，微微阖着眼。他知道，母亲苦苦挣扎吊着这口气，无非是在等他归来。母亲最是安分随时，当初为了家族的政治目的连婚姻都牺牲了，一言不发就含着泪上了严家的花轿。不想这一生唯一一次反抗竟是在临终之时，五天五夜，一息尚存，不过是在等，等到了才肯瞑目。
    “彻儿？”床上的夫人微微睁开眼。她其实还很年轻，不过四十出头年纪，即使病中憔悴，依然气质高雅。
    “是我，是彻儿。”严彻风尘仆仆，满身雨水，下巴冒出了青青的胡茬。映在夫人的眼里。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微弱地笑了笑：“回来就好。孩子，你瘦了……”
    严彻差点哭出声来。千山外水归来，母亲命悬一线，她见了他，居然说：“你瘦了……”
    “彻儿，临走见了你，我也安心了。”
    “不要胡说，孩儿会找人治好你的……”严彻自欺欺人地说着，他得不停地说下去，否则，一定会哭出来的。
    “傻孩子，又说傻话。”严母笑的时候眼睛里竟显出灿烂的光来，面颊上出现了微微的红润。“彻儿，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彻儿，你知道你父亲的心思，要你娶你表妹房微的，母亲不想你委屈自己……彻儿，选一个你喜欢的，别让我的错误延续下去……彻儿，最后母亲求你，不要恨你的父亲——”
    她断断续续地讲，一口一个彻儿，仿佛回到小时候，严彻和母亲玩捉迷藏，庭院深深，母亲找他不着，就站在花园中央，又是无奈又是宠溺地唤他：“彻儿，彻儿，出来吧！彻儿……”小严彻从花木后面探出脑袋，看阳光下身着旗袍的母亲，美得和仙女一样。他忽然跑出去抱住妈妈的腿：“哈！彻儿在这里！”
    那一声“彻儿”仿佛还带着温暖的余香，而眼前，母亲的手已经凉了。他如鲠在喉，满面潮湿，用手使劲抹，湿了，再抹，再湿。边上的仆人念着严夫人的亲厚温慈，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却大踏步走向花园。在花园里，摇摇花木影下，跪了下去。冬天的雨，简直冻进了骨髓。冷雨热泪，混合着，漫浸着一颗虚弱的心。
    葬礼上，严彻瞥着父亲那假惺惺的脸，心里升起强烈的怒火与悲哀。母亲真的就在这个反复无常，冷血无情的男人身上浪费了二十多年光阴吗？人群里，父亲应付自如地接受吊唁，于父亲，这简直是场政治联盟聚会！
    严彻一身缟素，剑眉低压，仍然遮不住的一身戾气，睚眦欲裂，仿佛出鞘青锋，随时准备饮血。
    有下人送来了花圈挽联，那人却不见来，署名陌生：乔思羽。母亲向来清净，不爱交际，更不与那些官太太周旋。除了自己几个亲戚姐妹，都不走动。她会是母亲什么人？严彻下意识往母亲这方面想。也是，如果是父亲那边的关系，怎么可能如此内敛低调？
    “庭院深深，空锁廿年芳华，美人如花隔云端”
    “魂梦依依，虚掷一世光阴，人间不许见白头”
    便是在悲戚之中，严彻也不禁震惊，这人的一幅挽联竟然如此贴合母亲的一生，情真意切，字字妥贴，给人一种熨人心的哀伤感怀……
    严彻磕下头去，“母亲，您有至交如此，也是一大安慰。”他其实是在告别，告别母亲，也告别严家，严家没有了母亲，那么再没有什么可以挽留他了。从此，人生在世，他只剩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