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情殇 幸或不幸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820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淳宁六年的正月,德渊药庄笼罩在一片雪意红灯里。
“庄主,各府各门今年预订的药材笺子都送来了,除了往年的老主顾,又添了康王府与礼部尚书府这两户,尚书家的笺子倒是好办,问的药,庄子里都有现成的,只是康王府的笺子里有‘西黄’这一味,有些棘手。”
“怎么,从元洲订来的‘西黄’还没到么?”
“是啊,从那些农户手里订来的‘西黄’若是到了,这笺子上的自然好办。唉,大约是大雪封道,举步难行。从耽搁的天数来看,他们若明日不到,肯定是给困住了。殷都与元洲地属一脉,雪气足得很,他们恐怕二月才到得了殷都。”
“那怎么来得及,那康王府要多少‘西黄’?”
“一千五百两。”
“‘西黄’是极品贡药,各地各洲每年照着份例送往宫里也一并才那么四千一百两,他一个王爷府敢私自要这个数,真是好大的胆子。”
“康王府这几年确实威风得不得了,行事做派也常有僭越之嫌。”
“咱们既然收了他们府上的笺子,横竖没有退回去的道理,免得买卖不成,毁了名声又惹了刁难。只要他们出得起价,上好的‘西黄’自然照着他要的给。”
“可是……咱们庄里这些年积下的‘西黄’,除了余留自用外,大多都拿去配了‘返魂丹’和‘回生散’了,如何也凑不出一千五百两这个数啊!”声音略滞,又接着说,“要不,咱们去西门的药市订补?!”
“不行,西门的药市素来是宫中御医殿的地盘,药藏堂里不济的时候,多是从那里调药的,你明目张胆地去买那么多‘西黄’,是想把官兵招到庄里来么!”
“那……庄主的意思是?”
抬手揉了揉额头,我向后一靠,轻声说道:“你先去忙别的,先让我好好想一想。”
“知道了。”商陆微微颔首,走近几步,将手里的一叠笺子如数放到了我面前的桌上。这个处事温和的青年末了还对我一笑,道:“庄主也别太累了。”
“好”我笑着点头,道:“你让大家也松快些,大正月的,不必着急做事。”
商陆淡笑点头,然后转身走了出去。房门被轻轻合上,面颊上若有似无地拂过一点凉风。桌前烛台光点摇曳几下,我伸手拉了拉领口,站了起来。自行走到房屋的中央,我在紫金的瑞兽暖炉里加了些细碳。
在扑腾而起的暖意里,我惬意地搓了搓手,然后对着它呵了口气,吸了吸鼻子,我放眼看了看桌上堆积的大山小山,突然又有些丧气地叹了口气。
人生有时候,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幸福,当然,也没有那么不幸。
起码,那个三年前留书出游的高龄顽童是幸福的。那一年的清晨,我在酒后失德的震惊自责里和另一当事人正在房门口拉扯之际,庄内的男女老少们就这样拿着一封殷老的留书找了过来。衣裳不整双腿发颤并且惊慌失措的自己,就这样在众人那一声整齐划一的“庄主”里,于暖洋洋的晨风里僵硬成了一朵奇葩。
还有,现在的自己,也是幸福的。在十三次的出逃十次的自闭八次的绝食和最后一次的以死相逼后,我老老实实地戴上了德渊药庄庄主的帽子。作为一个控制着上流社会药流交易的机构,作为一个包罗万千深不可测的藏药中心,德渊从某方面还是唤起了我对它浓浓的兴趣,而正是这份与日俱增的兴趣,对我淡忘某些过往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三年来,我不曾离开过这里一步,也不曾打听过外界一句。
尽管生活里仍旧充满了麻烦与问题,但我的心,却一日比一日平静。很多东西,我做不到忘记,但却学会了不去想起。
我抿起了嘴角,对着紫金暖炉,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厚实的地毯上。将两只手恰到好处地伸至炉身的镂空处,我满足地享受着一阵又一阵的暖意。
“啪!”细小的声音,从房屋的一侧响起。
我并不理会,继续专心致志地烤着暖炉,顺便想着该如何解决“西黄”一事。
“怎么坐到地上去了?”看似嘲笑的问话传到了耳边。
一个颀长的身影有些恣意地在身旁一定,随后便是利落地盘腿坐下。
“有门不走,干嘛跳窗?”我在暖炉前搓了搓手,然后从自己的腿边,拿起一个滚热的手壶扔给了身边的人。
“怕你庄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缠着呗。”楚瑜单手捏着那个手壶,瞥了瞥嘴,道:“我手上有厚茧,火烤都没知觉,这玩意儿没用。”
“那你放肚子上贴着,那儿总没茧吧。”
“我不是你,可以运功催发,用不着这些蠢物。”楚瑜将那手壶放到了我的腿上,笑了笑又道:“你怎么知道我肚子上没茧子啊?”
“滚。”我没好气地喝了一声,低头将手贴在了那手壶上。
气氛静好,屋内烛光融融圈出了一个结界,单独停住了这个冬夜里难得的静谧时光。
“明日是元宵,城中有灯会,去瞧一瞧吧。”楚瑜望了过来,随意地活动着手指上的关节,发出“咔咔”接连不断的脆响。
我摇摇头,道:“庄里忙着要配药呢。”
“这事又不用你亲来,况只去一夜,难不成没了你,这药还不听配了不成!”楚瑜嗤笑道。
“不是,我们正缺着一味药材没法子呢,我去看灯会,谁来解这事儿啊。”我白了他一眼。
“什么药?我补给你!”楚瑜认真地说道。
我还是摇头,不大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乎便从地上站了起来,大步地朝书桌的方向走去。身后的楚瑜半天不作声的看着我,良久,他好笑道:
“连殷老头大半身入土的人都闲云野鹤地逍遥去了,你年纪轻轻地,是哪个筋搭错了?!难不成真要在这儿养老了?!”
我正坐在书桌前,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笺子,捏起一只笔,在纸上或增或减地改着药量,淡淡地说道:“我活不到老。”
宁静的夜,没有一丝声响,初初降世的雪,洋洋洒洒地亲近着冰封的国土。寒意一刻重似一刻,房中的烛火恍然地一颤,某种事物微微断裂,所谓的空间里,生出了间隙。
“你放心,他此刻镇守南陲,你怕什么。”
笔尖一驻,手狠狠地一抖,豆大的墨点污了纸面。
思绪有如那点墨迹般,不受控制地大片匀染而开。
从宣州肃清回朝,三年来,他几乎常年地主将在外。这或许是殷容睿的有意为之,一个明杀不得暗杀不行的人,一个明明死在眼前却又奇迹生还的人,对自己的威胁不言而喻。当然,也更有可能是霍伯伯的良苦用心,殷容睿对他的诛心绝不会因保家卫国的功劳而消除,因为皇位的权威与天子的威信对他来说更加重要,所以碍于霍氏大族的迟疑绝不会持续太久。而在霍族的庇护有限下,遥远的战场自然远比天子脚下安全。何况,一年又一年激增的军功,或许也会让殷容睿更加无从下手。
三年来他几乎绝少涉足殷都,更久的以后,说不定也……
所以,我,在怕什么?
还是怕外面那个世界么,那个给了我无数黑夜的世界么?只要清醒地走出这座山庄,踏入那座中心的城池,所有被刻意压下的记忆都会不容忘记地跳出来,继而疯狂地作痛。光是想想就已经无法忍受了,根本不可能做到吧……
“你来,就是要说这个么?”我将笔放在一边,抬头问他。
楚瑜看着我,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始慢慢地走近我。
“好了,你也不用说了,灯会什么的,我是不会去的。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您老人家在修冥宫里那是日理万机啊,就别耗在我这儿,免得南宫宫主病里还得给我写信,实在有害无益。您还是快请慢走吧。”我自顾自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一字比一字严肃地下着逐客令。
“看你这几年在这儿憋出的这怪脾气,我就再不能由着你。哪怕不去城里灯会,四处走走也是好的!难不成这里是你的壳儿,你要一辈子缩在里面!”楚瑜毫不示弱地呵斥了几声。
“姓楚的,你骂谁!”我瞪大了眼睛,几步就绕出了书桌。
“能骂醒你就好了!我就是太心疼你,专拣好听的说!”楚瑜毫不畏惧地反瞪着我。
“你走不走!”我指着门口,满嘴火药味地说道。
“这话该我问你啊!”楚瑜挺了挺胸膛,一副“看你怎么办”的架势。“你连城中都不肯去,那往后修冥宫更是去不得了,那我这……”
“你滚不滚!”我听不得他往下说,炸毛地一把就将脚上的靴子给拔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地正对着楚瑜脑门砸了过去。
楚瑜无奈而鄙夷地快手一接,嘴里说道:“林佑熙!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我不理会他,拔下另一只靴子,更加用力地朝着他下盘砸了过去。
这次楚瑜简直懒得去接,大概是个子高,弯腰也麻烦。单只是愠怒而不屑地躲了过去,一下退到了门边。
不想这时房门顿开,碰巧往楚瑜身上一撞。
这一撞自然也不会伤他一根寒毛,但见他不满地往后转去,我还是颇为解气地顺了顺气,然后温柔地定睛看向了开门进来的人。
“庄主!”落葵一脸巧笑地带着一脑袋的飘雪跳了进来。
“啊,是落葵啊。”我朝她明媚地笑了笑。
楚瑜在一旁皱眉扫了她一眼,道:“小丫头,擅闯庄主的书房,到底懂不懂规矩!”然后他环着胸,满脸猜疑地问道:“你进他的卧房也这般么?!”
落葵被忽然出现的楚瑜吓了一大跳,又见他出口就言语犀利,便涨红了脸,在楚瑜身边缩成了娇娇小小的那么一团,配上他此刻审问式的架势,越发显得楚瑜罗汉似地可怖了。
“你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她不懂规矩!你刚才是怎么进来的?”我连忙出言相助,然后对着惊恐不安的小绵羊一笑,道:“落葵,你过来!”
“林佑熙!你还说你脾气不怪!这胳膊肘都拐到脚底板去了吧!”楚瑜满是苛责地看着我,脸色越发不善。
落葵如临大敌地朝我跑了过来,然后还是有些忧虑地看着我。
“你别怕,有我在呢。”我一边安慰她,一边问她:“你来,有什么事么?”
落葵这时候才心神稍安地看着我,乖巧地挤出笑意,道:“商陆刚才收到西黄农户的信了,说咱们要的药明日就到,商陆让我进来告诉您一声。”
我大喜,道:“这可太好了!”
落葵见我面有喜色便也笑容更甚地欢快说道:“那些农户明日就在城里的灯会上做生意,一并带着咱们要的东西。商陆说自己要在庄里主持配药,忍冬前日又带着全庄的脚力往辽洲运药去了,所以明日,还请庄主带着半夏他们去一趟城中!”
楚瑜半恼半怒的臭脸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化作了人面桃花。
落葵见我还保持着刚才的表情,便小心羞涩地说道:“庄主,您能不能带上我和紫苏啊,我们也好想去啊。”
我“啪”地坐在椅子上,脸上的僵硬还在持续。
人生,果然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幸,或者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