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乱 月夜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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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时候感到困扰,往往不是因为事件本身,而是对事件的认识。所以,哪怕自己智慧不足,也应该时时警惕,刻刻清醒,以免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这点认知,我还算有。
那么,如果有人一直企图动摇我一贯而有的坚持和认识,我都会对他敌视到底。这样的盲目排外,哪怕显得自我莽撞,我都会毫不在意地走下去,即便将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也好过听人说三道四。
所以,我一直认为,我那天正对准尹秋寺的腹部,狠狠地又给了那个喋喋不休的家伙一拳,又对他低咒了一声“八婆”,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皓月如洗,当空流泻着清辉。
庭院深深,间或传来一二声的虫鸣。屋内烛光微微,不甚光亮,我慢慢地打开紫檀雕花橱柜,目光来回地扫了扫。
我在这里住着,屋内的东西准备得相当妥帖,就连书架上,也全是医书典籍。眼底能见的器玩都是自己平日耳熟能详的玩意儿。由此,可见东道主的用心了,就连这橱柜里也都摆放着不下十套的精美冬装。
我取出一套深灰掐黑丝的滚绒冬衣,然后换在了身上。
紧接着,我又将头发完整地束在脑后,仅用纯黑的发带系好。
然后,我静静地掩门踏出了屋子,四顾看了看,一路快步走出了院子。
为了行动方便,我没有披斗篷,浑身上下不觉有些刺骨,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一路绕出了好几处花草。
眼前立刻呈现出一处巨大的凹陷,犹如一方悬崖,黑魆魆的深不见底,一根根锁链从这里连接着遥远的另一边,幽幽地闪烁着清光。
这是这些天,我的足迹所处的最远位置,一直到这里为止,我都没有再踏出去过一步,大约正因为有这样一处险地在此,所以,我都没有见过什么监视人员负责任地出现过。
好在,我早就知道了。
我握了握拳头,绕着院子的围墙一阵小跑。
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一处层峦叠嶂的假山矗立在这座院子的后面,鳞次栉比的山岩不知从何而来,堆砌成层次分明,状态怪异优美的高大山身。
我从腰间抽出早就准备好的皮手套,迅速地戴在了手上。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脚,叉腰作了几个深呼吸。
要说到运动神经,现在的我和上辈子的我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看我总被霍骁管得死死的无力反抗,就知道小林同学的身体是有多弱势了,不过,虽然速度和力度都不容乐观,但好歹也生得双手双腿修长,个子这几年也高了不少,想必对于简单的勘探任务来说,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一鼓作气踩上第一块突出的岩石,双手攀住上方,用力地登上了一步。
呼……感觉不错。
结果这种优良的感觉在四五分钟之后就殆尽了。
一来是力气花得差不多了,二来是随着高度的增加,脚底的景色在夜色里更加可怖。
呼……什么鬼山。
我撑着自己的后腰,气喘吁吁地停在一处能容下人身的宽岩上,冬日里竟然出了满额的涔涔汗水。
抬头望了望,发现假山顶离自己还有好些距离。
我擦了擦额面,回转过身体,继续抓住头顶的一处山岩,然后刚抬起脚,就感觉身后刮来一阵风,紧接着就是布帛飘动的声音。
我立刻回头,仿佛一只大鸟一般的影子从我身后急急地飞升上去。
我当下愣在那里,心里开始乱想。
这修冥宫原本就是杀戮血腥之地,阴气极重,不会是积下的怨灵鬼怪显灵什么的吧。不过,我可是受过科学教育的人啊,怎么能有这么腐朽落后的思想呢?!
我摇了摇头,接着向上爬。
大概刚才被吓了一跳,便越发不想多停留,动作不觉也利索了许多。不多会儿,便离假山顶只有一步之遥了。
我再一次调整了一下呼吸,抬起酸麻的两只手,脚下用力,一口气地爬上了山顶。
这座假山堆砌之高大其实是令人咋舌的,不然我也不会来爬,只有找到这片住所的至高点,才能细细审视这里的地势格局,才能细细考虑该怎么借机出去。
我半坐在假山顶上的大块岩石上,喘着气,擦着汗。
“年轻人好兴致,夜半登高赏月,果然风雅有趣。”泉水一般轻灵而醇厚的声音在夜色幽幽里缓缓飘来。
我猛地抬头,看见一身红衣的美艳女人玉身临风地注视着我。
那深不见底的美眸,娇艳的红唇,我看着她,露出见鬼一般的神色。
“宫主……也好兴致。”我磕磕绊绊地站起来,期期艾艾地说道。
南宫芷用红衣掩了掩似勾非勾的嘴角,浑然天成的风情万种不经意间飘散而出。
我用眼睛慌乱地看向别处,不敢注视眼前这个美丽而恐怖的女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想做什么,她不会是想要我的小命吧……
“我记得……”她闭上了眼睛,慢慢地说道:“你叫林佑熙。”南宫芷仿佛空谷幽兰一般地顾盼,然后喃喃道:“佑吾佳儿,熙极长乐。”
“……是。”我支吾了一会儿,答道。我又忍不住看了看脚底下高高的岩石,和当空无边的夜色,头皮一阵发紧。我是做了几辈子的罪孽,才会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间遇到意想不到人做着意想不到的事。
“你有……十八岁了,是么。”南宫芷走到我面前,看似温柔地拂过我耳边的一缕碎发。眼睛迷蒙地像是一片秋水,在和煦的夕阳里的熠熠生辉。
我身上一阵颤栗,良久,才答:“是。”
“呵……”南宫芷短促地一笑,道:“好年华,当真是好年华。”她的目光更加柔和了,道:“我遇见你爹的时候,也是十八岁,在女人最好的年华里。”
“您……认识他。”
“是啊……”南宫芷点头。
“这样……”我不敢看她,低下头去。
“你莫怕,我只是来看看你,却不想,你不在屋里。”南宫芷将声音压得柔柔的,她甚至伸过手,牵住我的衣袖,道:“孩子,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我扫了一眼南宫芷温柔得不真实的脸孔,低语道:“我来赏月的。”
南宫芷再一次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随即,她的手抚过我的衣袖,轻轻地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拉到了自己的眼前,她慢慢地拔掉了我手上的皮手套,目光静静地停留在我的手上。
“修长纤美,药香缭绕。”她将视线移到我的脸上,道:“你们林家还是有这么个没道理的规矩,学医制药,便也要将手也修得这样细软柔和。”
“这是爷爷定的规矩。医者之手,需得灵巧纤细,不得有半分粗糙。方能用药细致,施针灵动,按拿精准……”
南宫芷一笑,问:“也是用丁香秋桂的水纱日日缠手,对么?”
“是,一直从五岁缠到十岁,又在十六岁缠了一年。”我渐渐放下提防,如实相告。
“难怪呢……林老花尽了心思,便是要将你教得如同子轩一般。”南宫芷细细地看着我的手,声音轻微:“即便是手……也要一模一样。”
“原来我的手像爹啊。”
“你有很多时候都像他,说话的样子,走路的样子,看人的样子……这些,都很像他。”南宫芷将闪烁的目光集中在瞳仁里,定定地看着我,道:“仿佛仅仅是子轩,戴着一张苏芙的面具一般。”
“您还认识我娘。”
“……”南宫芷不再言语,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然后将攥在手里的皮手套扔回给我,继而轻轻地转过身体,鲜红的衣袂犹如火烧的云朵,在夜风里飘动,在离地数丈的空中稀稀疏疏地作响。
“你和瑜儿认识了许久了吧。”南宫芷答非所问,突然另行一个话题,低低地这样问。
“……”我犹豫了一下,答道:“不算太久。”
“他将你带来这里,着实有百害而无一利,你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么?”南宫芷将裙摆微微扯动,挨着一块平坦的岩石坐了下来。
“他没和我细说过,我也知晓的不详尽。”事实上,我也害怕知道的太详尽,楚瑜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雷点,一个不小心就被他给炸死了。
“哦。”南宫芷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偏过头看向我,道:“是他不告诉你,还是你不去问?”
我嗫嚅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模棱两可地说:“其实,自我来此近月,我都没见过楚瑜。”
“瑜儿在居庸,跟在严王身边。”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口气。
“其实,你来此近月,我也听说了许多事,关于你,也关于瑜儿,甚至还关于……霍骁。”南宫芷平静地对我说,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多了几分她这样的年纪应有的肃穆。
“是么。”我将手背到身后,开始不安地绞在了一起。
“这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我心里大约有自己的一个数。可无论如何……”南宫芷一身红衣,抬头看向了天际的那轮明月,再次闭上了眼睛,道:“只要伤及瑜儿,我都不会手下留情的。”
“所以,孩子,你答应我,无论瑜儿如何想,都要走开。”南宫芷依旧闭着眼睛,语调平和,似乎在说一句诗念一首词一般静美。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另外一个温柔却悲戚的声音,声音出现的同时,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孔也跟着出现,那些心酸和泪水交叠在一起的画面,传递出的,是这样的声音。
熙儿,悬崖勒马,尤未晚矣。你不能……毁了他。
为什么,总有人叫我离开,让我停止。
难道只是我一个人一厢情愿么,难道只是我一个人促成的感情么。人世间的因果机缘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有时候第一步就决定了今后的千步万步,这时候,让人停下,已然是痴人说梦了。我哪怕强迫自己要理智,都止不住心里对那人的想念,就算我们中间隔着重重山水,叠叠世俗,都挡不住相见的决心。所以,我重新抬起头,哪怕是略施小计,又何妨呢。
我抬起眼帘,声音在夜风里冷冷的,道:“是么,原来您来找我,是要说这番话。还真是难为您了。我……”
南宫芷睁开眼睛,不解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虽然,不知道该如何向您解释我对他的心,不过,时至今日,我恐怕不知道该如何走开了。”
南宫芷看着我的眼睛,第一次露出认真的惊异的可怕的光来。
我将表情调整地越发悲伤和自责,道:“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总是心不由己,身不由己,这样的心情,我盼望您能体谅。”
南宫芷低垂眼睫,仿佛陷入沉思,有那么一二刻,我甚至在她的脸上找到了不可思议地哀思和慌乱。
我继续将表演的情绪调整得异常饱满,用低哑的声音道:“我深知,这是我和他都不能逾越的路,也知道这样下去只能无疾而终。所以,哪怕他带我来此,我都不敢将心事告诉他。与其将来彼此痛苦,不如就此决绝,将来,若能相忘于人世,也是一种幸福。”
南宫芷站起身体,怔怔地看着我,她的目光揉满了破碎的神情,她看着我,却仿佛又在看另一个人。
“我……可以为了他,离开他。”我坚定而真挚地说。“您若愿意,既是保护了他,也是成全了我。事到如今,我也得有人来推自己一把,助我挥剑断情了。”
夜风吟诵着子午的语调,高高的山岩之上,一人红衣似火,目光凄凄,一人仿佛会隐入月幕里,转瞬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