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生倒是不困倦，他转身就出了客栈。
    安陆，对他来说与其他人意义截然不同。
    这里不仅仅只是途中歇脚的一处城镇，更加是他不能为人知晓的过去的承载。
    即使过了那么多年，安陆的枫树仍旧灿烂绚丽。一团一团如燃烧的火焰，盛烈熊熊在枝干上。
    黄昏中的灰瓦暗墙，被岁月一年一年缓慢剥蚀，到如今墙角青苔，瓦上飞尘。
    不知谁家的小孩子，聚在树下说闹。
    “我家的琴姐姐才厉害呢。”
    “哼，我家的姐姐才厉害。”
    两个小女孩子争辩着，谁都不能说服谁。
    只另外一个女孩子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并不参与。扭头看到了方兰生，才低声悄悄话说与方兰生听，“依我看，像我家大姐打架又厉害，还会赚钱才叫厉害呢。”
    打架？
    方兰生好笑，“你大姐确实厉害。”
    小女孩子很满意这句话，“我姐姐滑天凤，说起来这安陆谁不知道。可是大姐出远门去了，听说是追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士，去闯江湖了。”她仰着头望着方兰生，桃面粉腮十分可人，只是她颇为迷茫，“大哥哥，什么叫做闯江湖啊？”
    “江湖就是……”
    “你是……方兰生！”
    方兰生身边的女孩子叫了一声，“二哥。”
    那个大步走过来的，正是与方兰生有过一面之缘的滑家二少，华天鹄。
    他没理会自家小妹，只是瞪着方兰生，“你怎么回安陆了？你没见着我大姐？”
    “啊？”方兰生挠头，“你大姐，没见着啊……”
    华天鹄暗自愤恨，“大姐说要学你去当什么侠士，留书走了！一个女孩子家家，成天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往后她还怎么找婆家。”
    方兰生张口结舌，不是吧？
    见方兰生确实不知晓的模样，华天鹄烦闷的道，“你要是遇见了我大姐，劝她赶紧回来。”
    方兰生慌忙点头，这要是人家姑娘出了什么事，他就过意不去了。
    华天鹄又把方兰生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嘴里发出不屑的轻哼，“真不知道我大姐看上你什么……”
    方兰生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萌萌，回去了。”
    滑萌萌点头，跟小伙伴告了别，牵着自家二哥的手对方兰生挥挥手，“再见了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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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橙色的黄昏渐渐黯淡，黑夜缓缓弥散了天际。
    方兰生躺在床上，正昏昏欲睡，忽然听见一道十分不善的声音，“那个滑天凤，是何人？”
    “哇——！”
    晋磊这回却不管方兰生是否尚在惊吓中，忍着火气又问了一遍，“那个滑天凤，是谁？”
    “是安陆滑家的大小姐。”方兰生心有余悸，想了想又道，“是小滑头的孙女……”
    当年那个流着鼻涕的小鬼模样浮现，晋磊顿了一顿，并不放过方兰生，“你们关系竟好到，她要追寻你而去么？”
    方兰生摊手，“少乱说。姑娘家的名声很重要，估计是跟我一样逃婚吧。”
    他早听镇上人说了，滑家大小姐人美家富，是许多人的梦想。尤其是那户没落了的许家公子，对滑天凤十分倾心。
    “你竟已经有了婚约！”
    这一瞬，晋磊是当真动了杀心。
    杀了方兰生的婚约者，杀了……方兰生。
    他怎么能够……能够这般轻描淡写叫他知道，他一心恋慕之人早就有了婚约！
    再一次，晋磊深切认识到他与方兰生的不同之处。
    方兰生还未弱冠，他是琴川方家大少，前途无量。
    他身上没有血海深仇，他不需要迫使自己忍耐心思。
    他会，娶一个好人家的女子成亲生子。然后……好好的活下去。或许会在某个午后，膝下围绕子女儿孙安然逝去。
    而他晋磊，对他方兰生来说，又算什么呢？
    不过是年少时候做的一个怪诞的梦。
    不过是死了还不得安生的一抹鬼魂。
    不过是纠缠着他，令他烦不胜烦的一团污秽。
    呵，本来便是心知肚明的事实，摊开来终究是他自欺欺人。
    方兰生毫无所觉，一想到那个婚约跟那位可怕的孙奶娘，抖了三抖，“虽然对不起那位孙小姐，但我肯定要去找二姐取消这门亲事。”
    他看着晋磊，认真得很，“我虽然总是跟你抱怨二姐，但是二姐待我是真好。如果我认真的去跟二姐说，二姐肯定会答应我。”难得这样直白袒露心思，方兰生有些脸红，“你也知道我的。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就是要趁着年轻多见见世面，哪儿能随随便便就成亲呢……”
    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大通道理，最末点头，“总之，我是不会跟那个孙小姐成亲的！”
    “哼，若你不是自愿……倒也无妨。”晋磊抱着刀，干脆的坐在方兰生身边。他才不想告知方兰生，方才他心里那些错乱纷繁的念头是多么的自寻烦恼，愚蠢之极。
    方兰生是什么性情，他又不是不清楚……居然还是因为一点小事就自己怨愤……想起来，还真是丢脸。
    微微红了脸面，晋磊颇有几分唾弃自己。
    身边被晋磊紧紧挨着，方兰生也未觉有异，反倒十分新奇。
    毕竟往常与晋磊，虽能交谈，可从未正面。如今只匆匆见了几回，也没来得及细看他这前世。
    他心里好奇，扭过脸就盯着晋磊瞧。
    奇怪……
    分明是与自己同样的眉眼，可怎么看，怎么与自己不同。
    面白如玉，眼似点漆，鼻若悬胆，薄唇淡红。
    那双眼……被长睫鸦影覆盖下的眼，也专注的回望自己。
    方兰生不知不觉，便失了神。
    石头跟自己，根本就不同。
    他是他，我是我。
    他就在旁边，与我对视。我们……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
    晋磊心中十分温柔，只觉得有暖烘烘的水流在心胸之间缓缓流淌。能被恋慕之人这般专注凝望，方才那些阴暗污秽的念头便可全数抛之脑后。
    兰生，你究竟要何时才会明了我的心思？
    说不出口的话，只能一遍一遍在喉头滚动，终究咽回腹中。
    “兰生……”晋磊低低念着，往方兰生凑近了两分。他冰凉的呼吸与方兰生呼出的湿热混合，扑在彼此面上。
    这、这是要做什么？
    方兰生心上一抖，只觉得面上开始发热，手脚也不知道怎么摆放才好。
    晋磊的容颜迫得更近，两人唇瓣只差咫尺。
    喉头滚动，方兰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接着鼻间发痒……
    “阿嚏——！”
    寂静。
    晋磊抬指抹去右脸上的唾沫印记，冷眼瞧着方兰生。
    “咳，你擦擦吧……”方兰生涨红了脸，扔了帕子过去。
    晋磊暗自咬牙切齿，大好的气氛，真是——！
    算了……
    晋磊叹气，“你歇息吧。”
    方兰生不甚自在，“那你……”
    “无妨，”晋磊起身，“你无需理会我。”
    正觉得十分尴尬的方兰生，匆匆将自己裹作一团，以此逃避与晋磊的对视。脑中混乱一片，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房中静谧。
    晋磊的手指摩挲过方兰生的脸部轮廓。
    眼神深邃，目光缠绵眷恋。
    你不会知晓，我如今以这不堪的姿态强行停留世间，所求的究竟为何。
    “兰生……我……”
    只是晨曦初现，纵是有千言万语还来不及言说，也抵不过所付出代价的规则。
    一缕金色初阳斜入，而晋磊的身躯便在这一缕细细初阳之中，轰然散作一团金光，团团点点的，消失无形了。
    待到方兰生揉揉眼睛，从睡梦当中醒来，莫说是晋磊，便是那星星点点的光芒，也是再也找不到一点了。
    “石头？”
    多次呼唤未果，放才确定此人是真的离去了。方兰生不满的嘟囔，“走也不说一声，还是朋友呢。”
    心里隐约的失落。
    下楼同众人用早餐，继续赶路。
    只是心里对晋磊的担忧与疑惑，挥之不去。
    想来又想，竟不知如何对众人说起晋磊之事。
    自闲山庄的事情，众人都是知道的。
    对晋磊此人的印象，虽不曾问过，但而已料定不会好到哪里去。只是他和晋磊的关系，却又并非众人所知晓的，前世今生那样简单而已。
    说道这里，方兰生仍旧无法相信晋磊竟是自己的前世。
    他们二人以那样奇异的纽带关系，共存了许久。在他心中，晋磊便是晋磊，一个同他拌嘴，和他交心的朋友。如今忽然得知，对方竟然就是自己，换做谁，也无法相信的与认可的、
    想来又想，这事情，却只能和红玉说了。
    “女……”总不好现在还叫人女妖怪吧……
    红玉心细如发，立时便可看出立时对他有话要说，“怎样，猴儿有什么心事要告诉姐姐我么？”
    “才不是什么心事！”反驳过后，却期期艾艾的问道，“你，你说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一回事么？”
    “猴儿，你怎地忽然想到问这般事？”红玉倒并没有如方兰生所想那样嘲笑，反而温声细问。
    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方兰生达到，“也不是，就是忽然想要问问。已经死了的人，还能活过来，有血有肉，自我行动吗？”
    “起死回生之事，并非没有。”回答他的，却不是红玉，而是向来寡言少语的百里屠苏。
    见方兰生讶然向往，百里屠苏接着道，“我曾听闻，起死回生之事，并非妄言。只是逆天而行，将要付出的代价，却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的。”
    逆天而行……么？
    咀嚼这四字，方兰生忽觉得茫然。
    他圣贤书读了不少，自然明白生死自有天命。生死一事，虽然无可奈何，但也是循天理而为之。
    只是如今……晋磊却那般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他……
    罢了，下回同晋磊见面的话，好好问问他就是了。
    他方兰生，最擅长的，就是不去多想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