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的傍晚。
    朱色的天际，晚霞正好。晚风徐徐而来，拂动人面碎发。
    晋磊依靠着树，半坐在地上平复呼吸。
    多日高强度的训练，早已使得晋磊疲惫不堪。再是精壮警惕的人，也有失神昏睡的时候。更遑论。晋磊也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人。
    强忍了家破人亡的人间至痛，迫使自己沉浸于对武艺的追求之中。只是连日苦累，终究是到了极限。
    往日他也是刻苦，只是练过头了，师父定会责备自己，喝令停止练习。他便放了刀，依言坐下，被师父不轻不重的说上几句，虽然听了无数遍的老套说辞，但也细心聆听。
    师父所言，皆是为自己着想，如何敢不认真听从？
    有些时候，师娘便走过来，轻声嫌师父太过严厉，拉了自己起来，递过一碗甜汤。
    旧时之事，如今想来，却是痛彻心扉。
    晋磊慢慢的睡过去了。
    只是睡了不到片刻，晋磊却忽然睁开了双眼。
    不同于方才入睡前的沉稳凝练，此刻这双少年人的眼里，慢慢的皆是清晰明净。
    无人知晓这身躯仍旧是晋磊，只是内中的灵魂，换了另外一个。
    不是别人，却正是晋磊以为早已消失的方兰生。
    自镜中惊变之后，数日以来，方兰生皆不曾出过声音。
    察觉到自己似乎出了问题之后，他只是沉默着，寂静得守在自己的位置，默然无语，冷眼相看，然后终于寻到机会。趁着晋磊疲惫至极，从意识深处浮出，掌控了身体。
    多日以来所见种种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镜中映不出的自己，陌生的城镇，身不由己的行动。
    他尝试着，试图同周围的行人打手势，搭话，只是那些话语和动作都散在了空气里，竟无人回应。竟好似除了晋磊，再无人发觉他的存在。
    方兰生终究发觉到，没有谁有这样的精力和心情，来同他一个人，开这样大的玩笑。
    方兰生彻底沉默了。
    晋磊警惕心再高，也料想不到自己身体内部尚且还有另外一人默然注视。他本以为自上回莫名的交谈之后，这奇怪的不曾露过面的少年早就觉得无趣，回了自己的地方去，哪里想得到这方兰生还停留在他体内，等候着今日这样的机会。
    方兰生想要出门。
    他要用自己的双眼，去真真切切得到那个答案——哪怕，他已心知肚明。
    越是明白，就越是不愿相信，越是要去求证，以得明白。
    “好累……”
    身体沉重得象是浸泡在水中吸取了大量水分的厚重衣衫，拖拖迭迭使不上劲。
    又象是磐石，每一步的移动，都要咬着牙去克服全身无言抗议的疼痛。
    诧异的将双手拿至眼前，细微的震颤，不受控制的。
    这人究竟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了什么？这样彻底耗尽气力，不留余地的训练。简直是乱来。
    不过他亦无暇顾及。
    方兰生拖着晋磊的身体，一步步往外走去。
    相似的青石板路，笔直的顺着视线往前延伸。只是房屋却和琴川的小楼截然不同，挤挤挨挨，蓖麻一般。此时天光明亮，柔和照耀着这临水的城镇，石楼粗糙的表面也软化不少。
    没有那条熟悉的穿过了琴川的清澈的河流，没有那座熟悉的白石板桥，没有停泊船只的港口，没有在港口旁边摆了不知道多少年摊子的老爷爷，没有在路上走来走去的熟悉脸孔。
    此处，尽是陌生的口音，陌生的店铺，以及陌生的人面。
    “来来来，精美首饰，便宜卖。”
    “老字号面饼，零嘴充饥啊。”
    “阿爹，我们等会去哪里？”
    青衫书生摸了摸女童的头，与方兰生擦肩而过。
    轻柔的语调传入耳朵，“上回你总念叨北山的夕阳，我们便去北山可好？”
    “当真？”
    书生轻柔宠溺和声音和女童清脆的笑声，为嘈杂人声所淹没。
    北山，又是何处？
    此地，又是何处？
    直到此时，方兰生才终究发觉，他……是真的不在琴川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陌生街道，茫然四顾，方兰生竟不知何去何从。
    他的故土，他的故人，皆不知与何方？
    唯独他孤身一人，凭借着不知名之人的身体，孑然而立。
    此时的方兰生，还是那个不愿每日去书院学课的少年，还是畏惧着家中姐姐权威不敢不听姐姐话语的少年，还是那个不曾独身去过他处的年幼的少年罢了。
    此时，一种无边无际的感觉攫住方兰生的心胸，他并不晓得这种感觉，便叫做孤寂与无助。仿佛是暗处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的攫住了他的心脏，缓缓握紧，叫他喘不过气来。
    “晋大哥？”
    “晋大哥！”
    直到肩膀上被人拍了，方兰生才反应过来那声“晋大哥”是在叫他，不，是在叫他这句身体之人名字。
    遇到熟人了……怎么办？
    抿着嘴，方兰生默然无言，回身去看，正是杭川。
    杭川颇为讶异能在此地见着晋磊，还是在街中发呆的晋磊。
    只是杭川也并不对晋磊多做要求，只是诧异的望着他，“晋大哥，你怎么……”
    见方兰生面容难掩疲惫，隐约又听得腹鸣如鼓，便微微叹气，“晋大哥，随我去楼上吃个饭可好？”
    却是饥饿难忍，方兰生点了头，跟杭川走了。
    只要不怎么说话，应该也不会被察觉到不同。
    饭菜上好，方兰生实在饿得慌，连会被发觉不对也不管不顾，还算是文雅的开始用饭。
    真不明白这身体的主人是怎样，练武练到脱力，饭菜也不按时食用，这样的人……
    “这么久以来，终于又见到晋大哥你了……”
    杭川甚是感慨。
    自安顿好贺文君，晋磊便几乎是闭门不出，整日的练功要报仇，他安排去照顾晋磊的人，也被赶走，只能按时送饭菜过去。然而这些饭菜，晋磊也不怎么多用。往往是匆匆扒上两口，便又去练功去了。
    他急在心里，但每每看着晋磊复仇心切疲惫不已强自支撑的模样，只能欲言又止。
    “晋大哥，就算报仇心切，也合该好好保重身体才是。你不要怨我又旧事重提，结你的伤疤。我只是……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杭川握紧了双手。
    “你若不出门，我今日也是要去找你的。再怎么想要报仇，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何苦这样？欲速则不达，倘若练武伤害了身体，到时候才是得不偿失。
    贺家庄灭门一事，你不是只剩下一人。你还有文君要照顾，你还有我可以依靠啊晋大哥！多年好友，说了要帮你报仇的，你这样的举动，却摆明了不信任我！”
    说到此处，杭川激动不已，面色涨红一片。
    方兰生怔怔。
    在琴川虽然每日见得人不少，随同方家外出做事也见了不少，却也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事迹。
    满门被灭，只留下自己和师妹，这到底该是怎样的痛？
    这几天那些枯燥痛苦的训练，终于有了真正的缘由。
    人世之中，苦痛哀怨，本就是日出月落一般自然不过的事情。苦境之中，人生百态，终究是一个苦字。
    “晋大哥，报仇之事，十年不晚。你好好想想吧。”
    末了，杭川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