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卷  祸起(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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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夜。
    大火。
    贺家庄的红炎将深沉的夜色燃烧。
    那颜色美得令人心悸。
    远处的山林里,陡峭的悬崖顶上,是黑衣的少年。
    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容颜正好的时候,如今俊逸非凡的面容之上,却尽是血污与黑烟熏过的痕迹,狼狈不堪。
    那些刀剑相互交击的碰撞声,利器刺入肉体的闷响,叫出了口以及未能叫出口的惨叫,贼人猖狂嚣张的笑声,至亲之人无助绝望的呼喊。
    这种种不曾亲眼所见的画面,亲耳所闻的声音,却在少年的眼底耳中,翻腾不息。
    亲人们死去时候面容上残留的,是可怖的不甘与怨恨,是不明与惊愕。
    贺文君是贺庄主和其夫人唯一的孩子,贺家庄谈不上多么显赫,但亦是当地说得上话的人家。庄主的独女,怎生也算得小家碧玉。只可惜天意不厚,文君甫一出生,便是疾病缠身。大夫看过了无数,总是不见好,说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为了此缘由,贺夫人在背地里流了不知多少眼泪,求了多少神佛。只愿神明堪怜,能将那些因缘孽障都算在自己,莫要报在文君身上。
    幼年时候,有一回文君一病不起,数种症状并发,重金请来的大夫都摇了头叹气,直说教贺庄主同贺夫人节哀,操办后事了。
    且还劝言说,二人年岁尚且算不得很大,倘若保养得当,再要一胎也未尝不可。
    他记得自己当时气得把那个大夫轰了出去。
    满街的人都聚拢来看,那个有名的大夫恼恨得不轻,只指着自己连声道,“好,好,好!好一个小子!我连尚桥行医多年,还是头一回遭到这样的侮辱!”
    围观人众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教他满头的热气都散作了冰凉。
    文君还需要这人给她看病,他这样惹恼了这大夫,往后文君可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着,肩上却多了一个力道。
    熟悉的,温暖的,带着从不动摇的坚定和仁厚的,属于贺庄主的手掌。
    “师父……”他抬头看贺庄主,眼眶都红了。
    贺庄主略略颔首,转眼瞧着那还跌坐在贺家庄门口的石板路上的连尚桥连大夫,沉声道,“吾教徒不周,但连大夫仁心,必定不会同一个孩子计较。只是……这贺家庄往后,是再也请不起连大夫了。”
    言毕,一向宽厚待人的贺庄主,竟然随手就将连大夫的药箱直直的朝着连大夫的方向扔了出去。
    木质红漆的药箱摔在地上打开来,里面瓶瓶罐罐都滚出来,药丸撒了一地。浓郁的药味顿时弥漫。
    “你——!”连尚桥这回才真正是怒极,一口气哽在了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将一张脸涨了个通红。
    围观的都是同条街上多年的邻居,对贺庄主的为人都很是知晓的。
    倘若不是气急了,以此人宽厚的心性,绝然做不出这等公然伤人脸面的行径。
    他为人向来都是纯良,不会咄咄逼人,但也不是一味容忍之徒。
    于是围观的人瞧着连尚桥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连尚桥自然不去理会这些,汹涌的怒气和被羞辱的愤恨,已然使得这人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
    “进庄吧。”
    贺庄主不欲多说,亦不愿同邻里们解释些许。
    独女被大夫下了这样的言论,究竟还有多少活头,他其实再明了不过。
    只是……
    谁又能真的断然接受?
    他随着师父入了庄,回去房内看文君。
    他记得自己趴在文君的床头,一遍一遍的同文君说话。
    “文君,外面的海棠都开了。师兄想带你去看。”
    “肉包子又白又胖,可好吃了。等你好了,师兄就给你吃。”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很懂生死人常这回事。
    只是隐隐的觉得,倘若文君就这样一直躺下去,必然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从来沉稳的他也慌了,试图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去换取文君的好转。
    见得此状,贺庄主心中甚是安慰。
    当年从街边将这个流落的孩子捡了回来,到底还是没有错。
    只是欣慰过后,却是越发深的痛苦。
    他的女儿,他的文君……
    连尚桥离去之后的第五日,贺家庄门前来了一名神秘人。
    关于此人的状况,不知为何,并无任何描述得以传入江湖。
    似乎不止贺家庄上下闭口不提,就连整条街上也无人可以对这神秘之人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约而同的保守秘密。又或者是此人,真有些不可为常人所知的隐秘之处也说不一定。
    他也不甚记得了。
    只是记得那神秘人入了庄,同贺庄主说了两三句,便去看文君了。
    贺庄主其实并不相信这忽然出现的神秘人。
    不过是文君状况越发的严重,那连尚桥所言的后事越发的接近了,不得已之下的一个决定而已。连尚桥的医术,实在是有目共睹,口耳相传的好。
    病急乱投医。
    绝望之下唯一的稻草。
    那神秘人去看了文君,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拿出一块碧色的玉佩,搁在了文君的枕边。
    “此物虽不能使得令爱彻底痊愈,但亦能除去不少病气。只是往后,小病自然不会少。须得小心看顾,倘若一不注意了,这后事便是办定了。”
    神秘人同贺庄主如此言道。
    贺庄主着实不信。
    若是玉佩便能让文君好转,他早便去搜罗了天下的好玉来给文君了。
    这事实在是怪力乱神,不可信,不可信。
    神秘人自然看得出贺庄主的不信,也不多加解释,只是道,“这玉佩久了,便是令爱心魂所系之处。万不可随便离身。”
    言毕便出庄而去,也没跟贺庄主要半点报酬。
    贺庄主怔了些许时候,怀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着贺夫人将那青玉司南玉佩,压入了文君的枕下。
    说来也怪。
    本是将死之象的文君,当真日复一日的好转起来。
    虽不是康健之人,小病不断,但危及性命的重病,却也并未再犯过。
    贺夫人喜极而泣。
    贺庄主惊喜交加。
    那神秘人,果然是奇人。只回想自己当时,有无得罪。
    他自然也是极为高兴的。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而成,媒妁之言自然便定了。
    贺庄主许早便给二人指了婚。贺夫人并不放心自己的爱女能在别的什么人身边活得更好,能同晋磊一起,十分乐意。
    待到文君年岁慢慢的长起来,已然是病美人。娇弱不胜风力,羞怯可堪落花。
    只是每年总会犯一两次病,得外出寻医,有些麻烦便是。
    这一回亦是。
    文君胸口疼。
    倘若不是贺夫人发觉到她夜里难以入眠,总要扯着被角好些时候才能睡去,那些被角久了同别处自然有些不同,这才察觉到。
    文君说自己是不愿惹了大人们的烦心。毕竟贺庄主诞辰将近,庄内有些许忙碌。
    她受不了重话,所以贺庄主也只能闷闷的看了文君半响,直接吩咐他带上文君去求医。
    于是二人便驾了车子,带了两个仆从,去西边求医去了。原先那位给文君看了两回的大夫,现在去了别的地方。
    好的大夫又不是那么好找的,所以也只能慢慢的寻过去,权当作休憩闲玩了。
    晋磊一面想著文君的病事,一面念着师父的寿辰,这一趟却急不得,又不能缓。
    同文君慢慢往回赶的时候,还一起商量着,要送予师傅怎样的贺礼才好。
    然而那一个迷梦,却被忽然降临的悲剧,粉碎的彻底。
    他们回来的时候尚且还早,贺文君想着要早些回来,难得同晋磊撒了一回娇。
    于是一路兼程返回,只是门前安静的过分,有沉寂与不安,自半掩的红铜大门内泻出。
    虽说贺家庄不是大户,平日里也少有人往来,但也绝不至于静寂到这般使人不安的地步。
    “文君你先别出来。”
    他沉声道,拦下了贺文君要下车的步子,独自走了进去。
    在踏入贺家庄大门的那一瞬,他心内有微妙的预感。
    而这预感,在他一路往内走时,成为了叫人不可直视的现实。
    鲜血。
    死亡。
    断裂。
    狼藉。
    控制不住的细微的战栗,从头到底。
    晋磊按住左腰的佩剑,一步一步,朝着心底所想的方向行去。
    地上躺着的是熟悉的人,只是却有着陌生的伤痕与鲜血的印记。
    “师父……”
    颤抖着伸出手去。
    还有温度。
    不过是逐渐冷却的余温。
    “师父——!”
    已经无人可以回答这声呼唤了。
    另有几步远,两鬓微白的妇人伏躺在地上,亦是冰冷的尸首一具了。
    “师娘……”
    少年瞪大了双眼,为这忽然而至的惨剧悲泣出声。
    他双膝跪地,伸向师父面容的手抖动得不成样子,“怎么会……这样……”
    这个时候的晋磊,第一次察觉到天命之残酷,运道之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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