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平生误:清浊难辨,情与江山 十八.玉碎零落可有恨,江山岂是本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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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天官府书房中,几盏灯火恍恍惚惚的。透过窗纱看去,一个人正在伏案写着什么,烛光下影子修长而朦胧,身边只有一个书童的身影,随着灯火晃动着。窗外的劲风呼啸而过,吹得窗纱也有些颤抖。
忽地砰然一声,房门大开,一阵惊风刮入房中,吹得伏案那人不禁一抖。
寇准一惊,抬起头来,不想看到八王踱步走进来。
八王的步履,似乎比平日沉重了许多,仿佛每一步都在抉择挣扎,身后一阵寒风吹得袍袖都翻飞起来,面庞则低低地笼罩在阴影里,教人看不清神情。
平日一贯是由侍从抱着的金锏,此刻抱在他自己怀里,在灯火照射下闪耀着逼人的光亮。
寇准见是八王来了,微微一笑:“怎么,又来啦,想我了么。”
面庞依旧低低地笼在阴影里,但肯定的是没有笑容,声音也是平静中透着寒意,如同冬日的深潭般,是那种可以将人和心一同淹没冻僵的寒意和深度,只是若细心听去隐约有一丝颤抖。“怎么,你醒了,在做甚么?”
寇准已是又低头去看案上的文书,并未留意,随口答道:“你走后我忽然生出灵感,起来写封折子,打算明日呈上去。”
“真的么?”依然是深潭般的平静寒意。
话音里的寒意忽然一下渗到那人心里,不敢置信地缓缓抬起头。
八王已经走到灯火之下,寇准才看清他此刻的神情。白皙的面容微微有些泛青,嘴唇扳成一条严峻的线,微微地翕动着。凤目里已没有了温煦的笑,此刻尽是逼人的凌厉与决绝,眸子中恍惚映着一点灯火。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的亲王气势,此刻淋漓尽致地释放开来,让他清晰地感受到逼人的寒气劈头盖脸地扑来。
不禁惊讶地站了起来,望着眼前那与平日判若两人的人不知如何是好。
“德芳……”口中轻轻地呢喃。
忽然间那人一步上前,挥起金锏猛地打翻了桌案,案上的文书卷宗如秋叶般零落了一地。
“德芳……”心中的震惊和心痛明明白白地流露在睁大的眼眸中。
然后对上了那双逼视过来的凤目,那眼中的冰冷与愤怒几乎要射进心里,把整颗心也冻僵。
为什么……会这样……思绪一片无法忍受的空白……
面前那人重锦王袍的袖子一挥,丢一卷纸在他面前。
再看了一瞬那冷意通彻的凤眼,然后缓缓地弯腰拾起面前那卷纸,只觉得心跳得有些厉害。
展开那卷纸仿佛用了一生的光阴,耳畔只有劲风的呼啸哀鸣……
灯火下,纸上的字似乎灼灼发亮,历历分明地跳入眼里,几乎是刺进眼里,刺到心里……
是一封向辽国萧太后密告大宋皇室剧变,皇长子元佐废为庶人的信。
笔迹,是自己的……
脑海中嗡地一响,仿佛平地起了惊雷,周身的一切都飞速旋转起来,再倏然倾颓……
怎么会……这样……几乎不能思考……
“德芳,这不是我……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冰冷的声音就那么无情地将寒意灌进他心里,“不是你,还能有谁?”
“一定是有人模仿我的笔迹,诬陷于我……”一定是这样……
“你的字别具一格,不可能有人模仿得这么像。”一字一顿,每一个字仿佛都扎进心里。
“德芳,真的不是我写的,你一定要信我,你一直是信我的,对吧……”剩下的话语被凌厉的目光生生逼了回去……
看到那决绝的眼神,寇准知道,眼前那人心中曾坚定的信赖已经崩塌了……
自己心中的温暖也一点点被寒意渗透,彻骨冰凉……
“你是不是辽国细作?”
“不是,当然不是!”
怎么可以……这样侮辱……
“你与我交好,是不是想通过我刺探机密,左右朝政!”
“不是,绝对不是!”
他怎么会这样想……怎么可以……莫非一定要将心掏出来与他看吗……
“你是不是想介入皇位传承之事,趁机夺取大宋皇权!”八王的神情已经有些可怖,全身剧烈地抖着,声音几乎是嘶吼了,凤目中只剩寒冰一般的决绝与烈焰般的狂怒……
“不是,不是,不是!……”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忽然眼前一道金色的光亮晃来……听到一种呼啸而过的声音……顿时胸前一阵灼烧和撕裂的痛楚,肺腑仿佛都要尽裂了……
倒下前最后看到的,是眼前那人惊慌的一双凤眼,一瞬间那眼中的冰冷与狂怒荡然无存,只有惊恐和痛楚,面上的血色全部失去,举着金锏的手剧烈地颤抖,微张的双唇轻轻翕动着……似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
仿佛一切都凝固在这一刻……
耳畔只剩猎猎狂风的悲鸣……
喉头涌上一阵甜腥的潮,禁不住呕了出来……
殷红殷红的,是血,在灯火照耀下鲜艳得可怖……揉碎桃花一般地溅了一地,触目惊心……
却不再感到身体的痛楚,因为心里有什么最珍重的瑰宝,清莹剔透的瑰宝,这一刻,碎了……
几乎可以听到一地玉碎的声音……
那是心痛的声音……痛得可以盖过一切身体的痛楚……痛得……真希望自己已心如死灰……
因为那样就再也不用承受这种心痛了……
以为世上最信赖自己的人不再信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痛……
挣扎着立起身,身体却像冰封了一般的沉重,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喉头又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血腥……
然后发现面前那人的重锦王袍上也溅了斑斑点点的艳红,在灯火下随衣襟翻飞着,恍惚是纷零的揉碎桃花般……
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人,发现那人几乎无法直视自己……
通明灯火下,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相对立着,灯火下两人的影子摇摇晃晃的,窗外的寒风转成了低沉的呜咽……
嘴角忽然泛上的,竟是一丝通彻的苦笑……
“千岁既执意疑臣,臣亦无可辩驳,静候千岁发落罢……”
淡然地望着那人眼中的惊慌与哀愁……既已至此……往昔一切,大约也烟消云散了吧,多少情分也于此尽了吧……
忽然想起几个时辰前还在高山流水间把盏言欢,还说共同进退,还说一生无怨……那时清亮的天光仿佛是从上一世照来的……仿佛已过了一生那么遥远……仿佛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一般……
若是那一刻光阴永远凝滞……那一刻醉死在清风朗照之间,醉死在他身边……该多好……
若是从来不相识……该多好……便不会这么心痛了吧……
缓缓地拾起地上那封笔墨未干的奏折,“这封折子,还请千岁转交陛下,也是臣最后一点心愿罢……”
眼角的清泠,再也含不住,缓缓地沿着面颊落下来……沁得面颊尽是清寒……
忽然感到那人指尖熟悉的温度,或许,是最后一次感受这温度了吧……
就那么看着那个王袍飘飘的身影缓缓转身飘然而去,袍上刺绣的龙纹在火光照射下璀璨夺目得有些逼人。
就那么看着他没有回头……
走出门外时听到房中有什么倒地的声音……书童一声惊慌的呼喊……
没有回头……
只是两行清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静静地流了满面……在寒风吹拂下冷得生痛……
却浑然不觉,心里那么痛,肌肤的痛楚,又怎么会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