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枯井和丹阳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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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婺城的渡头。
    已是黄昏向晚,倦鸟归巢,一缕斜阳余晖纵是夏日再酷热不过,投在城锦河漾漾的水波上便也似蘸了水的墨无端的温润起来了。系在渡头木桩上的一条不起眼的渡船,随着河水的荡漾在河面上起起伏伏。岸上花堤垂柳下,一人负手立于暮烟柳色中,面上神情是无从揣测的深远,嘴角噙着一抹笑入雨即化般浅淡。暮光水色,映衬长空,时有白云飞掠而过,青天流云,他就那么静静的独立于柳色中,如同泼墨山水画中的诗行。
    身后有侍卫样的人上前一步,恭声道:“公子,是时候了。”
    他没有回答,目光落向天际,竟有淡淡的失落,不过片刻已随流云而逝。
    他要去丹阳。他告诉我,他要去丹阳,是想我去送他。但阿芳总是说,我应该恨他,可是,“恨”字,左边一个心,右边一个艮,心止方为恨。恨他,他不会少块肉,我却要大伤元气,实在划不来。于是我还是拾掇拾掇准备去渡头送他。
    但是我现在却是坐在顾府后院的枯井中,看着方圆井口上方蓝蓝的天空,偶尔几朵白云飘过。阿芳说:“阿逸,你也太没有血性了,他那样子对你••••••”阿芳将我放到枯井里,让我好好想想,身旁还放着阿芳特意放下来的糕点,我仰头看井口的阿芳:“能不能再给我来只/烧/鸡?皮要脆,肉要酥,酱汁要足,最好是去东街里巷弄堂的那家五禽斋带,那儿的老板我熟,就说是我/要,让他帮忙挑一••••••”阿芳气的跺了跺脚,因为我感到枯井上有泥巴碎石“簌簌”的掉了下来,我赶紧将糕点护住,“你••••••我不管你了。”阿芳转身离开,身上的佩玉叮当作响。
    “哎••••••”我颇有点神伤,你不管我了,至少要先把我从这个破地方弄出去啊,要不然要我在这里呆到猴年马月啊••••••
    阿芳到底还是没有回来,我看着天边莹莹的光点发愣,虽是夏夜,井中温度还是有点低,更何况我因为贪凉着的是件纱质的薄衣,我挠挠手臂,蚊虫“嗡嗡”声不绝于耳。我想像以前一样数星星,可是我看不清楚,只能朦朦胧胧看到一些光点。
    说到以前••••••我们苏家是盐城有名的破落户。我爹一生最大的收获便是得了我这么一个女儿,然,我爹一生最大的败笔也是得了我这么一个女儿。爹爹十年寒窗苦读,屡次上京均是铩羽而归,好不凄惨。
    圣元二十二年,我娘在盐城的小木屋中/挣/扎/一/夜,终于生下了我,因着念及我娘一人大腹便便无人照应,爹爹放弃了那一年的春试,待得考后试题出来,我爹悔得哟恨不得将我襁褓一拎直接扔到城外十里坡的小池湖中喂河豚。是以我到现在还是觉得河豚是世界上最最危险最最凶恶最最丑/陋的物/种。在这之后,爹爹屡次赶考,屡次落榜,更加使得他坚信我就是天下第一扫把星。彼时,他一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扫把星,我就摸摸鼻子,自我开解“好歹也是个天下第一”。
    我爹一生也就执着两件事,一件是考科举,一件是将我培养成一个大家闺秀,将来卖/个好价钱。可是,天不遂人意,他两件事都没达成心愿。科举考了十几次,盘缠花了百十两,除了将从盐城去京城的路烂熟于心之外,屁/都没捞到半个,于是我万分的鄙视,傻子才相信“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娘是我娘她/爹妈生的,黄金是黄金它/爹妈赚的。我六个月不到,他就在我的摇篮边念“邦畿千里,唯民所指。缗蛮黄鸟,止于邱隅。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回答他的是“呀呀呀呀,咿咿咿咿。唔唔唔唔,哇哇哇哇。”他觉得我很有天分,于是愈加坚定了他的才女养成计划。
    我五岁的时候,爹爹请了一大群所谓的知己好友来寒舍参加我的生辰宴,宴中,穿着红色小袄子、扎着两只羊角小辫的我站在院子中的木桌子上,在爹爹的怂恿下奶声奶气的背诵:“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辩我是雌雄。爷娘闻女来,举身赴清池;阿姐闻妹来,自挂东南枝;小弟闻姊来,琵琶声停欲语迟。”我自我感觉良好,背诵完之后就眨巴着眼睛向爹爹要糖吃,觉察到爹爹的脸色似乎不怎么好,堪比老李家的憨头,憨头是老李家养的一条浑身漆黑的狗狗,平常我最爱骑在它的背上四处晃。
    于是乎扯了离我最近的一个小哥哥的袖子,脆声问:“小哥哥,我背诵的好不好?”这小哥哥是我爹一位好友的儿子,笑的时候干干净净,眉眼淡淡,跟太阳一样暖和。见我不懈的望着他,口水滴滴答答就要往他衣襟上落,“不嫌弃”的将我从桌上抱下,我的口水恰好滴在了泥地上,温言道:“背诵的很好。你瞧,你这么小的年纪就能背诵那么多首诗,真是了不起!”我得了别人的夸奖,得瑟的看向爹爹,爹爹笑的太欢,脸上的皮肉跟着抖了抖。
    自此之后,爹爹再也没有逼我背诵那些晦涩难懂的诗词。我乐得逍遥,更加肆无忌惮的骑着我的坐骑“憨头”在盐城四处撒泼,直到我爹不慎跌入城外十里坡的小池湖再也没有醒过来,娘说爹爹去天上当文曲星去了,我深以为然,因此养成了每天晚上看星星数星星的好习惯,因着我不知道哪颗才是所谓的文曲星,只能对着满天的星星说话,爹爹总是能听见的。
    三年后,看着娘亲的棺木合上的那一瞬,我想到了从前爹爹教过我的一句话——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娘亲病的七七八八的时候,攥着我的手,交代遗言,“逸儿,娘要随你爹去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娘走后,你可以去婺城找你的舅舅,你舅舅会好好待你的••••••”
    娘走后,我没有去婺城找我的舅舅。我在爹娘墓前哭了七天,跪了一个月,呆了一年,又回到自家的小木屋,过起了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爹娘都在的时候,日子虽然贫寒了些,总是有人护持,如今却是样样都得靠自己。日子一长,坑/蒙/拐/骗,无师自通,并且样样精湛。自立门户,创立“巧帮”,帮下徒子徒孙无数,说是无数,其实也就城里四五个没地住的乞丐小儿,可能觉得跟着我混比跟着丐帮混有出息。
    这样的好日子也有到头的时候。圣元三十七年,盐城连着降雨三天四夜,河流决堤,大水漫灌,冲垮了我的小木屋。我彻底成了没爹没娘没房的三无人士,这年头,有钱买房难,没钱买房更难,我随手捡了个小木棍,挑起空无一物的小包裹,走上了寻亲的漫漫长路。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巧帮”众徒子徒孙无语凝噎,挥泪与我诀别。人之将走,其言也善。我对着情意绵绵的众徒子徒孙们做了一个深刻的自我剖析,深感我平时作风过于雷厉风行,对属下没有做到像春风化雨般温柔••••••最后,我终于在震天响的爆竹声中踏上了征途。
    舅舅姓许,是婺城有名的富贵人家,家中良田千亩,奴仆万计,雕镂画栋,宝马香车,门楣耀眼,人人艳羡,往来是达官,来去无穷酸。我见到舅舅之后,鼻子一酸,将路上早已打好腹稿的“我的悲惨人生”复述一遍,舅舅与我抱头痛哭,直呼“我可怜的妹妹哟!”然后以小姐之名将我迎入许府,沐浴焚香,豪华大餐之后,两人促膝长谈,我方知晓,我娘原是许家大小姐,我爹依旧是穷酸秀才一个,两人在婺城的云居寺一见那个钟情,在丫鬟红玉的撮合下终于破除“门不当,户不对”的陈年封建旧思想,私奔来到盐城,生下我这个孽种。
    想象是无比美好的,现实是万分残酷的。除了我舅舅姓许这一点百分百纯金,不掺丝毫虚假成分,其余都是梦幻泡影,在我找到我舅舅时,连着我的心,碎的连渣渣都不剩了。我们苏家是盐城的破落户,我舅舅是婺城的破落户。没有雕镂,连栏杆都没有;没有宝马,我连马毛都没瞧见;更没有奴仆,蟑螂老鼠蜘蛛什么的倒是有不少。不过舅舅看到我倒是很开心,我原先心善的认为这源自神奇的血缘关系,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真相往往都是残酷的,缘由是我的到来使得舅舅多了一个帮手,“干/活”时得手更容易。
    时下流行卖身葬父。舅舅于是和我打商量,“丫头,最近家里又揭不开锅了,怎么办才好?”我瞄准墙角的蟑螂,一只天外飞靴,正中红心,蟑螂从墙上掉了下来,两只触须动了动,肚子朝上弹了弹后腿,一命呜呼。我从容淡定的走到墙角,捡起靴子套上,说道:“今天晚上城南搭了戏台子,看戏凑热闹的人会比较多。”舅舅心领神会,却是看着我惆怅的摇了摇头:“最近京畿司换了个头头,婺城治安严的不得了,两天不到就已经进去十几号人了。”
    我摸摸鼻子,抬头看向破了一个大洞的房顶,午后的阳光透过大洞照进屋里来,一道桶粗的光线直打在屋中一张斑驳残破的木凳上,亮堂堂的。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年久的木凳发出“吱吱”的声音,显然是不堪重负,摇摇欲坠。要是被关进去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重见天日,虽说十八年后仍是一条好汉,但我还是不大喜欢做一个全身发霉的好汉。
    “不如,我们演一出买身葬父。那个••••••逸丫头,你模样长得水灵,也许真有冤大头肯掏腰包把你给买了,然后你再逃回来••••••”舅舅搓搓手,跃跃欲试。
    我觉得这方案可行,深思着点了点头。要是买我的真是一个爱心泛滥家财万贯的冤大头,我呆在深深庭院里吃香的喝辣的,总归是比跟着舅舅三天一打渔,两天一晒网净干些伤天害理违/纪/犯/法的事的好;退一百步来讲,就算我遇到的是一个看重本姑娘花容月貌皮相的下流无赖败家公子哥,凭着本姑娘的机灵劲,逃回来重抄/旧业,也算是个选择。
    出门前,我翻了翻黄历,七月八日是个好日子,诸事顺宜。天不亮,我换了一身白麻布衣裙,舅舅扛了一卷破草席,志气满满的向早先选好的目的地进发。舅舅在地上一躺,席子一盖,草席下只露出一欢僵直的脚,连鞋都没有穿,尽职尽责的扮好他的亡父这一角色,我则跪在一旁酝酿情绪。可是我将我从小到大所有不幸且悲催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就连隔壁家的阿毛欠了我一文钱没还都想起来了,愣是流不出一滴眼泪。我挫败的扯了扯挺尸的舅舅,没反应?我只好忍痛狠狠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顿时疼的眼泪汪汪。
    人渐渐聚集的多了起来,议论声嘈嘈杂杂,周围的人都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对着我身前写的“卖身葬父”四个墨字的白布指指点点。只是看热闹的居多,掏钱的不见一个。我哭得更加梨花带雨,四五年的行/骗/偷/窃/经历,我很清楚怎么样子才能引得围观者同情心泛滥。果不其然,眼前出现一双皂靴,很普通的样式,制作的材质和手工却不容的小觑。
    “抬起头来。”清冷华贵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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