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四年春，泰宗皇帝驾崩，举国恸哭。太子继位，改年号，盛元。
    天子脚下，盛景繁荣。
    三月中旬，正逢集市，商人聚集城东，叫卖货物，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朱阁街上货物居多，人群自然也多，钱财更是多。早有一些人，在蠢蠢欲动。街角三三两两地倒着一些人，孩子老人都有，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如饿狼盯着人来人往的商人和富家小厮。
    “喂，七仔，肥羊。”老乞丐用手肘毫不留情地捅醒靠墙睡觉的小乞丐——七仔。老乞丐瞪了一眼才睡醒的七仔，示意他跟上肥头大耳的商人。七仔坐起来，拍拍脸，嘀咕一声，离开幽暗的墙角，边走边拍身上的泥土，尽量使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引人瞩目的穷困潦倒，若无其事地跟在商人后面，观察一周，发现没有家丁之类的保护者，渐渐加快脚步，或急或缓地跟在后面，像是跟在羊后面的饿狼，谨慎而执着。七仔扫了一眼四周，捋起袖子，露出一截瘦的皮包骨的手，骤然伸向商人腰间，细长的五指迅速解下钱袋，在肥羊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把钱包填进胸前，转身隐入人群。
    七仔又冲老乞丐做了个手势，得手。
    老乞丐顿时脸上一片灿烂，原本阴险的脸硬是透了几分慈祥出来，眯眼笑着，老乞丐走进身后的小巷子里。
    显然，两人已合作过数次。
    七仔掂掂手里的钱袋，犹豫着还是咬牙拿出了两颗一两的碎银，又顺手拿了几个铜板，藏在身上。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七仔这才磨磨蹭蹭地走到小巷子里。巷子里头，老乞丐早已等得十分不耐烦，手里拿着细竹条来回踱步。七仔一现身，老乞丐脸上的表情迅速阳光起来，瞧，钱来了。
    七仔心里头骂着，明面上还是笑着把钱袋呈给老乞丐。老乞丐扬高手里的袋子，也掂掂重量，乐呵呵地收到怀里。七仔煞白的脸才变成蜡黄，正要长舒一口气，不料“啪”地一声，老乞丐重重刷了七仔一个巴掌，力气之大甚至刷翻了七仔。
    好疼！这一巴掌灌了一股风打过来，左耳被打得嗡嗡响，眼前一阵泛黑还冒着金星，七仔是早产儿，自小到大地被卖来卖去，营养不良又低血糖，这一巴掌，让七仔四肢动弹不得，倒在地上抽泣。因为太痛，七仔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就让眼泪一直流，流到心里发苦。
    “再耍小聪明，我下次直接打死你！”老乞丐冷笑着，从七仔束腰的腰带里翻出一两钱，这才满意的哼了一声，留下句“杂碎”，上下抛着银带，大爷似的走了。
    迟早有一天，宰了你！七仔恶狠狠地咒着，捂着眼睛的手颤抖个不停。这个老畜生，下手真狠！好一阵才从眩晕中缓过来，七仔勉强爬起来，喘着气克服头晕恶心，慢慢扶着墙根走回去。
    回去？
    七仔一声冷笑，回庙里去。现在逃走只能饿死，病死，冻死，甚至更遭。自从他出生在这，睁开眼看到的血腥就告诉他，如今正值乱世，人人皆要保全自己，谁会去管一个瘦猴一样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鬼都不会去管。好不容易重生，这条命，七仔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的。再怎么样，都要活下去。七仔咬咬牙，歇了会，继续走。
    京城四面被护城河围住，护城河往里，是高耸着的城墙。城里和城外，分明是两重天，城内，欢声笑语，城外，群魔乱舞。位于城郊，有座破庙。乱世无人花钱信佛，这原本盛极一时地院庙就此冷清下去，后来又有盗贼出没，出城拜佛的人被吓得再也不来，时间久了，地头蛇把这庙划为地盘。直到四年前，老逃犯用碎银换来了使用权，赶羊一样，把一群孩子赶进庙里，如同养畜生圈养在那。那老乞丐就是为了躲避官府追捕而乔装的老逃犯。
    老乞丐常让小孩帮他行乞，偷窃。赚了钱，就往庙里面扔点吃剩的东西。僧多粥少，里面的残酷可想而知，半大的孩子，为了食物不择手段。
    为了生存而争夺的打斗，是战争。
    七仔一边混沌地想着，一边摸着墙摇摇晃晃地走，离开城区，从墙角下隐蔽在杂草中的狗洞爬出去。脚下越来越尖锐的痛提醒他，已经出城了。在城外荒无人烟的小径上走了许久，眼前渐渐开阔，所见一片黄土，隐约可见露出的白骨。
    破庙有多破？七仔再次问自己这个问题。几次问青花，青花只是咯咯地笑，然后搂着七仔，说道：“破到砸不死我们。”如果砸死就好了，但青花从未如此说过，只是无由的叹息，轻轻的，无力的，几乎让人崩溃的叹息。
    踏上朽坏严重的门槛，七仔恶趣味地双脚站在上面，垫脚重重压了一压，门槛叽歪惨叫。七仔这才笑笑，重重擦了把脸，左脸火辣辣的痛，一摸，肿了。七仔从院子里扯了几把消肿的草，推开吱呀的门，低头踏进庙内。
    门响，外面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了一地，静谧得吓人是四周的反映。猛然照进来的阳光让里面的人不安分地窸窣作响，待到他们看清是自己人后，才渐渐安静下去。偶尔有几声细微的议论声，也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地方向来如此，空气冻住一样的安静。
    七仔面无表情砰地关上门，大步走向其中一个角落，早春天气还冷，乍暖换寒时候，阳光也不会温暖到哪里去，但是，那地方有他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