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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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87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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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愈来愈重,疼痛愈演愈烈,视野也愈发昏暗,风树感觉自己当前的身体状况就像一张拉满的弓,就要达到忍耐的顶点了。“跟着会发生什么?昏迷还是……死亡?”他迷糊地想着,脑袋有若被巨大的波浪不停地拍打,意识跟射入眼睑的光线一样,渐渐地离他远去了。这个时侯,他突然听见一个细微的声响,很清脆,似乎周围的某个东西裂开了。他不能肯定这个声音是从外界震动着耳膜,还是魔音般直接在自己的脑海中响起,但这以后,隔了几秒钟,没有一点过渡,所有的剧痛和晕眩竟在刹那间消失无踪,只除了眉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以及浑身像被海啸席卷过一样乏力。几乎同一刻,他又嗅到了先前那种好似皮肤烧焦的气味,却比第一次重了许多。
“我这是怎么了?”风树摔了下头,抬起左臂,用手背轻轻擦着脸上冰冷微黏的液体——混合着雨露的冷汗,发梢不时地滴下水来,衣服也粘在了身上。不经意地,手掌碰到了眉心那个肿块,触觉坚硬如石,仿佛有一个硬物嵌在皮肉里面。揉着额角,他重复了几次深呼吸的动作,满腹疑问地审视周遭:那具壮汉的尸体依旧垂吊在树上,伸手就能碰到,尸身表面覆盖的蓑衣已经被撕成两半,滑落在地,上半身的衣物几乎尽数化为布条;腹部的皮肉向两边翻开来,显然,寄生其中的怪物曾努力往外攀爬过,但它此时只是一团看不出原来形貌的焦炭,小部分塞在死者的腹腔里,大半暴露在空气中,那些粗细不一的“绳子”,连同绕在尸身颈部的和缠在风树身上、剑上的,也变作了焦黑、没有水分的东西,就像是碳化了的藤条。
俯身捡起长剑,风树试探性地拉了拉绕在上面的黑色藤状物,只略略一碰,那些东西就化为灰烬,簌簌地散落开。“今天晚上到底怎么了?邪门的事情一件跟着一件!难怪岛民都不敢进这林子……”他拍打着满身缠绕的、如同烧焦的细藤一样的东西,大步走到立在一旁闭目养神的萧木客身畔,轻轻扯了下对方染血的衣袖:“你觉得怎么样?出了这么多血,是不是伤到心脉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不妨事。”萧木客挑起眼皮瞥了风树一下,沉声道:“如果你没事了,我们就继续赶路吧。”停了一停,他又面无表情地添上一句:“其实,没什么东西比你身体里面‘那个’更邪门了。”说完,他向旁边让出几步,重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摆出一副不愿与言的姿态来。
“喂,你——”风树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墨黑的眼睛里一时恼怒,一时担忧,一时怀疑。尽管萧木客语声平定,动作从容,风树却从他脸上解读出一种奇怪的表情。那神情很是复杂,似乎混合了灰心、迷惘、恼怒与懊悔,还有许多难以辨识的细微的情绪,只是对方极力压制着,不允许它们通过面部的肌肉显示出来。
“我身体里面的……”喃喃自语着,风树轻轻仰头,对着漫天白雾微微一笑,跟以往一样,讥诮之情溢于言表,却没有人知道那嘲讽究竟对谁而发。
“爷,刚才那是什么怪声啊?”毛不拔的声音透过浓雾传来,听上去比之前略近了一些,可还是辨不明方位:“爷,你没真的把剑扔了吧?我跟你说,萧爷他肯定是想骗你把剑丢了,他再偷偷地去捡。那个……你要实在不想要了就给我吧,别浪费东西!”
“少将军,你是否一切安好?”言不悔的语声来自与毛不拔极为接近的位置,听上去却明显比前者衰弱不少,昭示着说话者的状况不容乐观:“方才的怪声是怎么回事?少将军……你别害怕,我这就……过来……保护你……”
眼底划过一抹刻薄的冷笑,风树阴阳怪气地答道:“那你得先确保自己能活着走过来……”目光放回萧木客那套已被染成红色的衣服上,他将眉头拧得更紧了——其实,这个夜晚他的眉心似乎一直没有舒展过。“这么大的出血量……怎么可能不妨事?你别还是逞强了,让我看看究竟伤在哪里,”说着,他归剑入鞘,朝萧木客迈近了一步。
“没什么好看的,”萧木客瞥了风树一眼,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神态:“两三天就能痊愈。”
“两三天?”风树并没有放大音量,声气却冷酷得慑人:“萧兄,你能学着开玩笑是很好的事情,不过要懂得分清场合。”自怀里摸出两支精巧的小瓷瓶,他顿了片刻,终于没有上前,只把手伸向萧木客:“不想给我看,你也得自己处理一下吧。这两个瓷瓶里面盛的药粉,白色的内服,黑的外用,止血疗伤效果极好的。”瞟了下吊在树上的尸首,他若有所思地皱起五官:“躲在尸体肚子里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它的皮肤……没有毒吧?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想清楚你们是怎么干上的。而且那家伙明明没有嘴巴,它的叫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还有那种奇怪的……”
“伤口我已经处理妥当了,”萧木客截断了风树的话,背过身去,口气淡漠得就像在议论另一个时空发生的事情:“我不需要什么药粉,你也不需要了解那东西。”
“处理妥当?你自己看不到吗?血根本没完全止住!”风树挑了下眉,难以置信地望着那袭月白衣衫上刺目的鲜红,却没有再坚持己见。他想起了一个多月以前,自己在深藏地底的木棺中找到萧木客的情形。当时,对方被一枚古怪的长钉当胸穿过,固定在棺材板上,尸体一般静静地躺在那里,遍身找不到一点活气。而萧木客眼下的伤势与那次比较起来,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人却透着鲜活的生命力,完全不似那时苍白憔悴、恹恹欲死的模样。
“因为那个时侯他是被灭神钉所伤吗?”风树收起药瓶,斜睨着不远处浑身浴血的背影,心思翻涌不已:“那天以后,他再没向我索要过灭神钉,甚至不曾垂询,好像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是……后来在那个墓里,他明明听到了我跟东方淇说的话……他不会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一直只字未提?”
一如既往地,即使背向而立,萧木客似乎也能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途径洞悉对方的思想。按着嘴轻咳了几声,无视满手的红,他斜了树上的尸身一眼,带着点解释意味地说:“那东西伤不到我的本体。皮囊的修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是吗?”风树扯出一个不含任何愉悦成分的笑容,下意识地扭头望向那只蜷在尸首腹中、已化为焦炭样的怪物。不知为什么,那一堆犹如被高温熔解后又胡乱粘接在一起的焦脆遗骸上,留着两个显眼的、对称的洞——洞口是长轴约摸一寸的椭圆形,看上去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又宛若一对妖异幽黑的眼睛。视线对上那两个小洞的瞬间,风树居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仿佛有两道带着狞笑的眼光正从其中直直地扑过来,犀利得好似一直射进自己的心底。理智不停地命令他转身离去,腿脚却受制于体内的“另一个东西”,固执地定在原处。
无声地叹了口气,风树合上眼皮,左手撑着额头,右手慢慢攥住了剑柄。此刻主导着他的情绪,与其说是紧张,实际上更多的是烦躁;而比起感应到一种四方围拢过来的无形力量,更令他感到困扰的,是前额正中那道伤口再度越来越痛了——虽然不若先前那样令人窒息,却毫不松懈的压迫着他的感觉神经,眉间像被烧红的烙铁抵着。雨露从头顶上方的叶片上一粒粒坠下,掉在他的发丝里,又顺势滑落,缓缓滚过脸庞,凉凉的,竟半点不能缓解前额上火燎似的疼痛,身体也变得怪异,脊背忽而滚过一阵阵寒意,忽而又燥热难安。
“可恶!”风树低骂了一声,心里暗自惊疑:“是伤口发炎了吗?创面明明很小啊,怎么会感染?就算后来淋了雨,以我的体质……以前不管受多重的伤,也不过当晚略为发热。伤口红肿发炎,从小到大这还是头一遭吧?可我甚至不确定……这口子究竟是怎么来的?是船上那只东西吗?”
夹着细白雾气的风从耳边滑过,风树胡思乱想着,精神渐渐困顿起来,体力透支的身躯里,意识好像在缓缓下沉,越来越难以把握,就连额上的灼痛也不能将其拉回。“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点想睡觉?”使劲甩了几下头,他把脸转到看不到尸首的角度,强迫自己撑大眼睛,打起精神来:“难道那女‘人’的眼睛具有催眠的力量?”
眼皮莫名地越来越重,灌了铅似的,不住往下垮。慢慢地,风树感到自己的神智开始在半睡半醒之间徘徊,眼前的一切有若一场梦,又似乎自己是睁眼醒着的。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足,身体又重归自己支配了,但他现在已经完全被睡意所俘虏,一个指头也不想挪动。摇了下头,他轻抚着眉间肿块的左手用力压下,一股激痛立时从掌下蔓延开来,令他原本迷蒙的眼睛清明了不少。把碎发拨到额前遮住那个伤口,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毛不拔,你们在磨蹭什么?立刻给我滚过来!你们是不是不想出去了?”
“马上就好,爷!”毛不拔大声地答应道,听声音他竟然又走远了,与风树相距五、六丈的样子:“我在这里发现一些痕迹了!腰刀肯定就掉在附近,爷,你行行好嘛,再让我找一小会儿就好!”
“依你之见,”萧木客闻言偏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扫了风树一眼:“现在该往哪个方向走?”
“你问我,我问谁啊!”风树耸耸肩,语声中多少带着点讽刺的味道:“你不知道正确的路径吗?我还以为萧兄你是无所不知的呢!”
萧木客不吭声,徐徐转动身体,梭巡着周围的一草一木,那双微微上挑的风目中仍旧不见一点波动。
低低地叹了口气,风树扶着头,不抱什么希望地向四面张望。雨停止多时了,可雾气全然没有消散的趋势,只在丈许之内能看清景物。“这么大的雾,根本就找不到任何能标识方向的东西,”他跺跺脚,有些无奈地盯视着眼前一丝一缕飘过去的白雾。慢慢地,他觉得这些雾气飘进了自己的眼睛里,入目的影像变得白蒙蒙的,甚至自己身体的轮廓也有点朦胧起来。接着,浓雾开始一点点侵入大脑,直至再也撑不下任何东西。每当他试图思考点什么,太阳穴就开始“突突”地狂跳,胀痛得像是要从内部炸开。他拼命想要掀开眼皮,强挣了几下,又忍不住闭上了。恍惚中,他感到身处的世界徐徐地旋转起来了,光线忽明忽暗,不知是醒是梦。
将内力凝在左手食指上,风树再一次对准前额的伤口重重按下,借助那股令人战栗的疼痛让自己清醒起来。“你找到路没有?”竭力抵抗着一波波涌上的睡意,他侧目瞥了萧木客一眼,力图让自己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萧木客还是静静地站在原位,披散的头发把整张脸笼在阴影当中。这一刻,他正侧转脸凝注着什么,眸光似乎越过了风树的肩膀,直直投向后者的左前方。
“哎,你在看什么啊?”白色瘦削的身影映入眼睑那一瞬,风树有了一种奇异的违和感,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但充填着倦意的大脑犹如一团糨糊,什么都想不清楚。他用冰冷汗湿的手掌搓揉着面颊,一边顺着萧木客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毛不拔一行不知何时绕到了自己斜前方大概一丈远处。此时,四个人似乎完全做好了出发的准备,背对着风树,默默地在黑暗中站成一列——灯光再度灭掉,也许是因为刚换的那盏提灯着实太旧了。
昏昏欲睡地,风树听见最前面那人用耳语般的声量说了一句:“上路吧。”话音未落,几个人已迈开了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
四下里雾气氤氲,风树感到眼皮酸涩得厉害,仿佛周遭轻飘的白雾变成了呛人的烟雾,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闭紧双目。艰难地半眯着眼睛,他试图看清前方的人影,视野却越来越模糊,脑子亦是昏昏沉沉,居然分辨不出方才讲话的是谁。机械地挪动双腿跟上队伍,他不停打着呵欠,身子一直控制不住地往前倾。然而,意识并没有完全陷入深眠,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性,他含糊道出了自己心底的疑问:“喂,你们确定……走这条路没错?”
前方的人没有搭腔,却有一只不带体温的手从背后伸来,轻轻地搁在风树肩头,似乎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并无声地催促着他向前赶路。风树安下心来,在杂草乱石间蹒跚地走着,不再说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被疲惫侵袭的大脑也渐渐感觉不对劲了——萧木客一直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就那样搭在他的右肩上,令他觉得很不自在。
“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风树用晕呼呼的大脑思索着。他很想甩动肩关节,将那只冷冰冰的手摔掉;或者狠狠地给对方一掌,把那“鸟爪”拍下去。可惜他现在困得不行,躯体仿佛在渐渐地分解,全身的力气都不知所踪,连开口要求对方把手拿开也难以实现,只好任凭那只凉得刺骨的手放在自己肩上。
跟随众人往前行了十来丈,风树感觉越来越冷了,好像有一种彻骨的寒气正流向全身每一个神经节。与他先前好几次体会到的“冷”不同,这种冷除了缘自凛冽的夜风、冰凉的雨露,以及心理上的不祥感觉,自身的体温也切切实实在降低。横在肩头的那只手就像是千年坚冰雕成的,释吐着一股仿佛能把一切生物冻结的冷气,右肩连带附近一大片肢体都没了知觉,他不禁怀疑自己的右半边衣服会不会已经结起一层薄冰。但寒冷毕竟一点点驱散了强烈的困倦,让他的神智逐渐清明起来,眉心的热痛也开始慢慢平息,只余下太阳穴轻微的酸胀。
揉了下眼睛和额角,风树心不在焉地移动着脚步,一面澄清自己的思绪,一面有些戒备地打量着两旁的景物。密林里,无论身处何地,周围的景致都没有太大差别——白雾青光一片片浮动着,挤挤挨挨地在身旁缭绕,雾里凸现出来的只有一棵接着一棵望不到尽头的树木。
“开始为什么决定朝着这个方向走?这样走是正确的吗?”风树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心里觉得十分没底。他依稀记得自己曾质疑过这点,可是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回应自己的是谁,对方又是怎样予以解答的,都已经毫无印象。不愿被人知悉自己那段时间的异状,他迟疑着,久久没有道出压在心头的疑虑。
“可恶!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敲着微微发胀的头,风树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却也怎么无法还原那一段记忆。望着前面浓雾中影影绰绰的身形,他直感到心里堵得慌,不由放慢了步速。弥散的雾气里,对方成了几条淡淡的影子,连谁是谁都看不分明。他也知道自己当下与毛不拔一行的距离过远了,一个疏忽便可能跟丢,可他就是不想离那几个人太近,自己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除此以外,压在右肩上那只没有温度的手也令风树觉得很难受。平日不多的接触中,他早已察觉萧木客体温偏低,即使在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对方的身躯亦是没有生命一样地冰冷。可此刻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无疑不是“低温”可以形容的,简直就像一个冰窟的出口,源源不断地输出强冷空气来。
“是我的错觉吧?”神思还没有完全清醒,风树扶着头,沉吟道:“他失血过多,体温更低过平时;我……大约是方才内力损耗过度,这会儿身体比较虚。两者加在一起,就感觉特别冷吧……”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四散雾气稍微淡了些,一张嘴,他便惊觉呼出的气体竟瞬间凝成团团白雾。
“难道不是我的感觉在作祟,气温真的这么低了?可是……”沉浸在激烈的思考当中,风树不知不觉又走出去几丈远。视线看似不经意地扫过身周每一棵大树,他每踏出一步,脑海中的雾气就散去一些,一些影像慢慢地浮出回忆,又一幅幅飘走,最后,一个画面在他心头格外地清晰起来。
“唰”地拔出长剑,风树一下子站住了:“如果那家伙认识路倒不足为奇。但为什么是毛不拔他们走在前面领路?刚刚那一段我检查得很仔细,沿途根本没有任何记号!”微微闭了下眼睛,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侧头望向压着自己右肩的手掌,并随之一点点侧转身体。于是,“手”的主人徐徐进入了他的视野——并非没有心理准备,但用自己的眼睛近距离地去确认真相时,他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一直攀着他的肩头跟在后面的,竟不是萧木客,而是一个陌生“人”:竹竿似的身形,单薄的白衣,披散的长发,脸面看不清楚。此刻,对方因为风树的止步也停了下来,搭在他肩头的骨瘦如柴的手掌稍稍用力,似乎在催他继续前进。
强按下心头的动荡,风树身形一矮,不动声色地挣脱了背后那“人”冰寒的手掌,跟着借势一冲,向自己的右侧斜蹿出两丈有余。那个“人”没有追上来,只把头缓缓转向风树所站的位置,长长的发丝盖住了它的大半张脸,看不清隐在其下的长相跟表情。
迅速朝身周扫了一圈,风树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株巨木下,将脊背抵上树干,用嗜血的瞳光巡视着先时走在自己前方的四个人——自然,那也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人,是四个身着深色衣衫、无论怎么变换视角都看不到面目的家伙,一个搭着一个的肩膀站成一列。现在,这四个“人”也住了脚,不声不响地立在与风树相去不足三丈的地方,同样保持着行走时的队列和姿势——除了每个“人”都歪着头,面朝他站立的方向,仿佛在等待着他一起上路。
“难怪……刚才昏沉沉想要睡着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视线在白衣“人”与四个暗色衣服的“人”身上来回游走着,风树漆黑的瞳孔不断在收缩:“我身后这家伙没戴斗笠,身上没有血,它的手不是那种畸形的‘鸟爪’……最重要的,青光只在这几个‘人’周围飘移,没一点沾上它们的身体……”长剑平举在胸前,风树却迟迟没有展开攻势——直觉告诉他这样做是不会奏效的;另一方面,眼前这五个“人”似乎对他并无敌意,在它们身上,风树感受不到邪物惯常所散发的憎恨、怨毒的气息,只是嗅到一股浓重的死气。“这些……是僵尸还是鬼灵呢?它们把我带到这里一定有某种确切的目的吧……它们究竟想要什么?”警戒地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他暗暗做了决定:“目前还是以静制动比较稳妥。”
一阵寒风卷过,雾气徐徐往四面退开,露出大片暗黑的夜色和黑压压的树丛来。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原先行在风树后面的那个白衫“人”忽然动了。夜晚的密林中,它一身白袍分外引人注目。只见它慢条斯理地将头往下压,又仰起来,像是深深地望了风树一眼,接着,它摆正头颅,一步一步走向前方那几个深色衣衫的“人”。而它那些在黑暗中排列成一个纵队的同伴们,仿佛附和着它的靠近,动作一致地把脑袋转到了面向正前方的角度。
眼下,风树与五个“人”站立的地点近乎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白衣“人”处在他的左后方,而那四个暗色衣衫的“人”位于他的左前方,两者与他的距离基本上相等。于是,随着白衣“人”慢慢接近它的同伴,它与风树之间的间隔也一点点缩小着。
握剑的手又抬高了一点,风树屏住呼吸,目视着那“人”缓缓地走近,直到仅有一臂之遥。然而,对方既没有做出任何对他有所威胁的举动,也没有停留观望,而是踩着节奏不变的步伐,又一步步远去了。
白衣“人”径直走到自己的同类身后,紧挨着最后一个深色衣衫的“人”站定了,伸出右掌,搭在前面的“人”肩膀上,同时,左臂略为展开,对着风树招了招手。随后,五个“人”就这样一个跟着一个慢悠悠地往前行去,每一个“人”的右手都搁在前面一个“人”的肩头,就像在进行某种古怪的仪式,周围充斥着难以形容的诡异气氛。
盯着那一列渐行渐远的背影看了半分钟,风树一咬牙,仗剑追了上去,与对方保持着相同的步调,跟后面约一丈远处。那些“人”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没有谁回头探看,依然一寸一寸朝着某个未知的目标逼近,行动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僵硬。
风树微喟一声,眉心皱得更紧了。他不知道眼下萧木客等人在哪里,自己这样行动离他们是更远还是更近了,但他别无选择——至少现在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前方的异类,走向某处不知名的所在。
在这片远离人群的密林里,风树觉得自己渐渐丧失了正常的时间感。雾气,青光,树枝绿叶,一层层把这里与外面的世界隔断,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助判断时刻的东西。“天亮以前的那个时刻是最危险的……”脑海中浮现出萧木客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耸耸肩,薄唇勾起一抹淡笑,微涩的,杂着几分自嘲:“我用不着为这个所谓的‘危险时刻’而忧虑吧!除了那家伙,就只有我完全不受林子的影响。”
说不清过了多久,风树感到眼前豁然一亮,前方的雾里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地面。远远望去,那里像是一大块纯净的黑泥地,约摸四丈见方,边缘很是规整,整片地表没有着生任何植物,不仅没有高大的树木,就是一颗野草,一块石头也看不到。一团火红的光焰从空中直扯下来,笼在那一大片土地上方,呈现一个熟悉的形状——倒扣着的巨型漏斗。
心弦一阵紧绷,风树伸出舌尖在唇上润了一圈,加快了脚步,将自己与身前几“人”的距离缩短到三尺左右。慢慢地,众“人”行到了相距那块奇异的土地不足两丈的地方,他才发觉那片地四面围着稀疏的栅栏——用一些粗壮的木材所制成,高近一丈,正对着众“人”前进的方向开了一道小门,上面用指头粗细的金属链子缠绕着,还落了锁。
五个“人”依旧维持着搭住前方同伴肩膀的姿态,一个接一个直直地走向那片栅栏圈起的土地。眼看着那道木门愈来愈近,风树不禁有些犹豫起来,在与其相距七、八尺远处止住了步子。而那几个“人”照旧以缓慢而坚定的步伐,朝着木门一直走过去。紧跟着,五“人”提脚走入门内——不是打开门走进去,而是身体直接穿透了木门。更为奇怪的是,透过那扇门上宽宽的空隙,风树能清楚地看见土地上的情景,却怎么也觅不到对方穿过去以后的身影——也就是说,几个“人”进门之后压根没有出现在另一侧,好像是被吸入了木门中,就这样一个个消失了。
很快,那道锁上的门前只剩下排在队伍末尾的白衣“人”了。它极其缓慢地活动着颈关节,仿佛在寻找什么。不一会儿,它静下来,将头颅定格在直面风树的方向,稍稍抬了一下下巴,然后,转身跨进一步,钻入木门里,没了踪影。
“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啊?”风树苦笑了下,凝注着不远处空无一物的黑色土地及其四周那些高大却稀疏的栅栏,心头滚过一丝异样的感触。这时,一阵冷风迎面袭来,风里带着一股浓厚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他微微一震,这种臭味于他实在太熟悉了,让他全身泛起了兴奋的战栗。活动了一下执剑的右臂,他踏着稳健的步伐朝前走去,不一时便来到五“人”消失的地点——栅栏的门前。站在这个位置,他才发现自己之前犯了个错误:栅栏围起来的那一大片暗黑色,并不是纯净的黑泥地,而是一个正方形的大坑。坑深近两丈;内表面平整光滑,显是有人刻意挖掘的;四壁直上直下,没一点坡度;坑底横七竖八地堆叠着许多尸首,皆是俯身朝下倒卧着——一时弄不清尸体的状况,但大坑周遭恶臭弥漫,不用看也知道有不少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突然,“扑”地一声,有道黑影从不远处白雾包绕的枝条间腾起,直蹿上天空,带起一片树叶“哗哗”作响。风树一惊,条件反射地挺剑护住面门,一面抬眼往声源处望去,只见隐约的雾气之上,除了漆黑如墨的天空,再无一物。顷刻,却从远处的树丛中传来“哇哇”几声哀鸣。
“什么事儿?居然是乌鸦?”风树舒了口气,抹了抹额际的冷汗,重新将目光投注到身前的大坑上。只一眼,他刚刚拭干的额头又泌出更多的汗水来——门上的大锁不知何时拧开了,金属链条也被解去,木门正向外大敞着,看上去有如怪物大张的嘴,预备随时择人而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