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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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间,齐鲁大地一片盎然春意。泰山脚下的望古台,细雨如丝,飞花如雨。连绵不绝的花雨中,迎来了文公的使者——鲁国最为能言善辩的孔大夫。
    把使者迎入军营,设宴款待,送入精心准备的驿馆——这些礼节上的套路,自然还是由无爱黑龙来应对的。
    军中的例行安排完全打乱了,几乎所有人都在为迎接国君的使臣而奔忙。风树独自朝着与人流相反的方向走着,唇角挂着一抹微不可察的、轻蔑的冷笑。渐渐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眼前的景物变得荒凉,一排掩映在树丛中的石屋落入他的眼帘。风树走近其中一间,在门上有规律地叩着。伴随沉闷的声响,石门向后打开来,然而,门后似乎没有人。他不以为意地走进去,顺手关上门。
    屋里堆满各种杂物,墙角竟横着一只巨大的石棺。风树上前推开棺盖,里面空空如也。他俯身在棺底摸索了一阵,突然,棺材底板变魔术般消失了,露出一列长长的、向下的楼梯,楼梯间弥漫着诡异的绿光,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风树皱了下眉,拾级而下。这些巨石台阶又脏又旧,却异常宏伟。走出不多远,入口在他头顶自动闭合,冰冷的潮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这座石质建筑完全处在地下,阴气极重。并且这里从不点灯,只在壁上嵌着一种发光的石头。风树也不知道这些石头来自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它们会在黑暗中发出幽绿的微光,像一只只野兽的眼睛。下完楼梯,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他穿过大厅,又在一条狭窄的过道里走了好久,终于来到一间宽敞的石室当中。室内很空,除了一张石头几案,什么都没有,甚至看不到通往另一个地方的门洞。
    “义父——”风树扬声叫道,答应他的只有自己的语声激起的回音。他摇摇头,不耐烦地在几案前踱来踱去,偶尔停下来,从腰间取出一样小东西,摊在手心里,出神地看着。他知道自己身处的地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事实上,这间石室,不,应该说整座建筑布满了机关暗道。他也知道,通过其中一条密道,一定可以找到义父石先生。不过,他并不打算那么做。他倒不是忌惮里面可能存在的机关暗器,只是不想惹那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发火,当然,他也不是多么害怕或者尊敬石先生,只不过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石先生名叫石庸,从未在军中担任什么职务,但他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他擅长设计各种武器以及大型攻城器械,并且精通医理,尤其善于制毒和解毒。此外,在发现墓中的密道暗室和破解机关暗器方面,他也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尽管他孤傲少言、喜怒无常,无爱黑龙始终对他极为迁就,不但为他修建了巨大的地下居所,还让自己的独子将他认作义父。
    风树对石庸的过去知之甚少。他只听说,自己的义父出生在越国,年轻时曾是天下闻名的铸剑师。三十年前,石庸在铸剑时发生了可怕的意外,一场大火毁了他的一切——家人、财物、容貌。从此,他只能终日带着一副铅灰的面具,仅露出眼睛和嘴唇。更可悲的是,他再也不能亲手铸剑,因为他不能靠近灼热的东西,那会让他烧伤的皮肤万蚁啃噬般苦楚。风树不清楚石先生后来去了哪里,经历过什么,反正自己出世以前,石先生就已经在军营中了。他终日躲在阴冷的地下室里,只有确定了某处大型墓葬,才会随同军队出门前去盗掘。除了无爱黑龙父子,他几乎不与任何人接触,连一个仆役也不愿意收留。
    从有记忆开始,风树每天都会进入这所地下建筑,在一间空旷的石室当中听石先生讲课。不过,他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义父——石庸在教授风树东西时总是毫无章法,上回他还在解释各种攻城机械的优缺点,下一次他可能会让你找出房间里有几道暗门,再下次他又转而示范怎样解乌头的毒;每一门技艺,他都不是由易到难地讲授,而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风树实在很怀疑石先生是不是故意的——也许,他根本不想把自己的绝学传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嘶哑的声音在风树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
    风树应声回头,一张铅灰色、没有表情的脸撞进视野当中——石先生站在对过的墙边,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抓着一个包袱。风树知道,那里有一道暗门。他侧转身体,微微颔首:“义父——”
    石先生的眼睛在面具后闪着不明的光:“你不用去陪国都来的使臣吗?”
    “明天才是正式的宴会,”风树耸耸肩:“你知道我一贯讨厌那种场合。”
    石先生冷冷地说:“我今天没打算教你什么。”
    “知道,”风树满不在乎地一笑:“义父,你有没有到过军营的西门?”
    石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嘶声道:“知道,那一带有许多小土包,士兵们都在那儿练习纵跳。”纵跳是当时军人选拔的项目之一,在战场上经常需要跃上敌人的战车。
    风树点点头:“照你看,那些土包下边有没有可能存在墓葬?”
    石先生又一次陷入沉默之中,风树看不到他的表情变化,但当他再开口时声音比平时更加嘶哑难听:“为什么这样问?”
    风树迟疑了一下,伸出右手,摊开。在他的掌心,躺着一块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玉石,像是从一件玉器上断裂下来的:“前段时间一直下雨,有座土丘塌了一半,我在泥里挖到的。”
    石先生用两根手指捻起玉石,对着墙上的光源仔细端详。半晌,他将玉石抛还给风树:“是鸟头上的羽冠。应该是商代的东西。你的意思……这东西原来埋在一个小土包里?”
    风树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玉石:“不,是埋在土丘下面的泥地里,埋得还挺深。土丘塌了以后,雨水把地面的泥土冲去了不少。我又向下挖了大约一尺多。”
    石庸微微偏头,锐利的目光钉在风树身上:“你是怎么想到去挖那个地方的?”
    风树低下头,声量也低了下去:“小风子老是对着那里咆哮。”
    “小风子?就是你养的那只黑猫?”石先生发出难听之极的笑声,眼睛里闪动着恶意的、讥讽的光:“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玩物丧志’?”
    黑眸不悦地眯起,风树冷冷道:“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觉得那地方是不是有一个商墓?”
    “你应该去问你师父,这是他的专长,”石先生烧伤变形的嘴唇扭曲、翻卷着,吐出毒蛇一样“嘶嘶”的喘息声:“不过你问我的话,我可以肯定地说,有,一定有。或者,你可以自己去试掘一下,就像你们以往做的那样,取些土上来观察,这是最可靠的办法,不是吗?”
    “没错,我正准备这么做,”风树露出厌恶的神情:“义父,你都没去看一下,怎么能够肯定那里有墓?”
    石先生踱到几案前,放下手里的包袱,瞬间,风树听见瓷器撞击的脆响。果然,石先生用一只手慢慢解开包袱,露出几只白色的瓷瓶:“用得着看吗?不要告诉我,你自己感觉不到。你嗅不到那块玉散发出来的死气吗?你没有一点危险的预感?从四岁就跟着你爹盗墓,难道你一点直觉都没培养出来?”说到这儿,他捡起一只瓷瓶,向风树扔去:“给你。”
    “这是什么?”风树接住瓷瓶,狐疑地看着。
    “我新配的一种毒药,”石先生又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几乎在舌尖碰到它的同时,就会断气,你都来不及感到痛苦。带着它去探那个墓,你至少可以死得痛快点。”
    “哼,”风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面依然飘着细细的雨丝,走出十几步,风树倏然感觉有些不妥。直觉告诉他,有人正从背后盯着自己。急转回身,他一眼瞥见一道淡淡的影子在一座石屋的窗口一闪即逝。那并不是风树刚刚进入的地方,但他无法肯定,其他的石屋是不是也有通往地下的暗道。
    犹豫了一会儿,风树终于没有过去查看,而是继续前行。“老疯子,”他在心底咒骂着,眸中随之浮上一抹狠色。但这种冷酷的表情,衬着他英俊的面庞和高大的身材,反而让他显得更有魅力了。
    无爱风树——表面上是风光无限的小将军,暗地里却是不为人耻的摸金贼,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没有人能够回答。一位暗恋风树的女子,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脸如月,心似铁。笑结霜,言若雪”。然而,就是这样的句子,对于他的美与恶都形容了还不到千分之一。
    他俊美的样貌世间难寻,而他的恶比起他的美,更是天下罕见。先天的遗传和后天的培养,让他的心像千年寒冰一样又冷又硬。如若把自己的父母杀死,能够得到足够大的好处,他不会有半点迟疑。在风树看来,什么仁义道德、礼法规矩,不过是上位者为了巩固自己的利益编造出来的,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相信;而人情世故,更是可笑的束缚。或许是正当年少轻狂、心性叛逆的时候,他总是与世俗对着干,即使碰壁,即使遭到非议,依然任性地按照自己的原则行事。
    十二岁那年,风树的生母去世,他连心跳都没有失常一下来证明她至少还给了他生命。几年前,父亲因为长期接触尸气卧病在床。他仅高兴把权力握到了手上,甚至巴不得父亲早死,让他可以独掌大权。
    无爱黑龙知道儿子心狠,但他丝毫不为此感到难过。风树的恶正是他多年以来精心培养的。无爱黑龙固执地认为,一个人只有六亲不认才能成就大事。尤其对于一个盗墓贼来说,感情这种东西,越少越好。
    浅浅的月开始西移,整座军营都笼在柔和的光晕里。
    风树正行走在一片杂树林里。在他身周,散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土包,矮的仅有三四尺,最高的也不超过一丈。林子尽处,隐隐可见三重厚实的高墙,夜色中看过去黑压压的一大片,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风树一面走,一面打量两侧的土丘,眉头紧锁。这座军营就像他的城堡一样,他生在这儿,长在这儿,自以为对这儿的一切了如指掌——不,也许,石先生的地下宅邸除外——因此,当前天他从那座坍塌的小丘下掘出那块墨绿色的碎玉,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实在难以想象,盗墓世家居住的地方,有一座从来没有人发现的墓穴?那时大家都忙碌着,准备迎接鲁君的使者。他并没有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任何人,直至今天中午,才对义父提起。结果,石先生奇特的反应又加重了他的好奇与怀疑。
    “那个老家伙……虽然平时脾气就很坏,但也不至于信口开河,无理取闹。为什么他一看到那块玉就断言一定有墓,还变得疯疯癫癫的?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风树喃喃低语着,又一次取出那块玉石对着月光反复验看:“死气?我真的嗅不到。不过,这玉……好像特别的凉……”
    地面覆盖着厚厚的落叶,似乎根本没有路,而更像一个巨大的陷阱。风树径直往前行去,枯叶在他脚下窸窣作响。终于,那个塌掉大半的土丘出现在他面前,旁边还摆着他当日用过的一整套盗墓工具——每一件都刻有风树的名字,按说旁人是不敢乱动的。然而,他立刻发现,自己出于习惯用树枝在工具上摆出的记号不见了。现在,那几根树枝只是散乱地横在那里——似乎有人动过自己的工具,又按原样放好了,甚至同样扔下几根枝条,却未曾注意树枝的摆放是有规律的。
    “这两天不该有人到这里来的……难道是野猫?”风树四下看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柄铲子,走到土丘塌陷的一侧,拨开枯叶,露出一处新翻的泥土。与周围纯净的黑土不同,这一小片土地中混杂着一种灰黄的土粒。他抓起一把泥土看了看,然后,再次环顾周遭,眉头拧得更紧了:“商朝的墓都是不封不树,也就是说……这些土丘并不是封土堆。或者,土包跟地下的东西压根没关系,是后来自然形成的?不过,看周围的环境,这里实在不适合做葬地……会不会是窖藏坑?”
    风树摇摇头,开始铲去面前的泥土。上回他只是随意将挖出的土扫进洞里,用枯叶掩盖起来,并没有夯实,因此,这块土地潮湿、松软,他很轻易就掘出了一个深深的洞穴。然而,随着洞底的深入,风树的眸光逐渐变得冷厉慑人。他清楚地记得,那日自己只掘到一两尺的深度,而现在洞深近四尺了,铲下的泥土仍旧湿软松散。毫无疑问,自己离开以后,别人掘开过这个洞穴,且又向下挖了两尺,然后草草地用原土回填,再掩上落叶。
    风树蹲下身,仔细观察洞壁。由上至下,泥土的颜色从纯黑渐渐转为灰黄,质地却没什么显著变化。他吁了口气,自语道:“不管那个人想要什么,应该还没有得手……”
    午夜过后的林间阴冷异常,透过枝叶的月光似乎也带着冷意。风树闭了下眼睛,重新抡起铲子向下挖掘。慢慢地,洞底的泥土变得紧致、密实,却又不似夯打过,土色仍是灰黄。他又下了几铲,蓦然,“吱”的一声,铲头触到某样坚硬如铁的东西,双手被震得生疼。“铜器?声音不像……”风树小心地用铲头刮去洞穴底部那层黄土,现出一种褐色的胶泥土——不知历经了多少风雨,这些褐土板结在一起,磐石一般——铁铲击中的地方,只留下一点白色的印痕。思忖片刻,风树换了一把铁耙,用力筑向地面,终于砸下一些土粒来。就这样,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也不过将洞底往下推进了几寸。
    “也许我该等那个该死的使者走了,召集军队来挖,”风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再次挥起手中的铁耙,重重砸下。瞬间,他似乎听到了细若游丝的金属声。风树微微一怔,扔下铁耙,拣了把小巧的手铲,轻轻拂开洞底散落的土粒,一样表面凹凸不平的物体露出头来。他屏住呼吸,用手铲在那东西周围慢慢刮着,一只比拳头略大些的面具一点点现出了真容——那是一只龇牙咧嘴的神怪面具,头上长着弯弯的角,有一对尖长的耳朵和三只巨大的眼睛,青铜特有的绿锈在月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这是……”风树伸手捡起青铜面具,慢慢站直了身体,就在这时,一种被人从后方盯视的感觉让他回过头去。背后是静谧的林子,没有风,每一片树叶都温驯地低垂着。一种非常奇怪而压抑的感觉压上心头,风树觉得周围这些自己出生之前就存在的、再熟悉不过的树木,此刻看上去竟是说不出地别扭和陌生,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真傻,我在想什么?一定是因为那个老家伙的话……”如此想着,风树下意识地抬手,将面具举到自己脸前,透过面具上方、双眉之间那个小孔看出去——月亮变成了妖异的绿色。“怎么会……”风树迷茫地将视线下移,绿色的月光下,一切景物都蒙上了暗绿色、铜锈般的颜色。忽然,一张女人的脸在面具后一闪而过,风树来不及看清她的长相,只知道那张脸也是绿茵茵的,并且——不太像活人的脸。
    风树倒抽一口凉气,拿着面具的手垂下,然而,视网膜上映出的影像仍是一片暗绿。“义父说得没错,这地方的确有古怪!”他闭上眼睛片刻,再睁开来,面前依然是绿色的月光,绿色的林木,绿色的土地。他定了定神,将面具转到正面,双手捧着,仔细地端详。手上的铜面具,和捧住面具的自己的手,竟是完全相同的颜色。这时,风树又一次感觉到来自后面的视线。不,不止来自后方,整个林子里,似乎有无数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似乎有无数个空旷幽远的声音在每棵树后面、在耳朵旁边窃窃私语。原始的久违的恐惧笼上心头,暗道一声“不好”,他知道自己一定触动了什么阵法。
    狠狠咬住下唇,风树“霍”地抽出腰间宝剑,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下。疼痛让他失焦的双眸瞬间清亮起来。急转回身,他打算离开。然而,没走几步,那种怪异的感觉再度袭来,他渐渐感到意识变得模糊,青铜面具从他无力控制的指尖滑落。“怎么会这样?还不知道地底究竟是什么就这样输了吗?不……”风树死死握住手中的长剑,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跟救命稻草那样:“冷静一点,不要慌……如果触动阵法的原因是那只面具,很可能……只要将它放回原位就没事了!”他艰难地转动头颅,在地面搜寻那个面具,入目的却仅是一片浓稠的绿——不论哪一个方向,仿佛他已深陷绿色的泥沼当中……
    倏地,几下“嗖嗖”声掠过,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风树发现那种古怪的感觉消失了,眼前的景物也恢复成本来的色泽。他转过身,困惑地看向刚才发出声响的地方——他能听出,那是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不知多少习武之人,终其一生,也不能让自己的兵器发出那样尖利的破空声。
    淡淡的月光下,立着一个一袭白衣的男子。他是那种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男子。说他是男人,他的面容显然过于年轻;说他是男孩,他周身散发的气质又透出一股成熟与从容。但这个绝美的男子又是那么地冷淡,他的眉既不是舒展,也不是紧锁;他的嘴角既不是上扬,也不是下垂;他的眼神,没有爱,亦无恨,没有悲,亦无喜,所包含的仅仅是完全的冷淡与陌生。
    他就这么立着,立在月光下的树林中,俊秀挺拔而意态漠然。仿佛这月光与他无关,这树林与他无关,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而他的俊逸与冷淡,也使得他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风树也差点真的以为这男子与刚才的一切无关,如果不是他出了鞘的剑握在手上,如果不是他身后有几棵被拦腰截断的树,如果不是他月白的衣袖上沾着灰黄的泥土……
    风树知道,正是这个凭空出现的男子,在关键时刻砍断了林子西南角的几株树,从而破坏了先人布下的阵法,救了自己。但他没有欣喜,没有感激。面对从天而降的救援者,冷血的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这个人!不,也许不能完全归结于他的冷血,还因为他明白了另一个事实——
    拍了拍掌上的泥土,风树邪魅地一笑:“偷用我的工具掘开那个洞的人就是你吧?你袖子上的土在地面是找不到的。”
    白衣人一言不发,脸上仍是淡淡的,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风树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刀子一般在对方身上划来划去。他注意到男子的两只手都套着淡黄的皮套,并且用左手持剑。“左撇子?”风树挑了下眉,他很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人,但男子身上分明有种令他感觉熟悉的东西,尽管他想不出是什么。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进来的?”风树的声音里已经有了血的味道,同时,他握剑的右手正暗暗蓄积着内力。望古台的军营共有三层高墙,门全是只能从内开启的暗门,且每一道墙上都设有机关。风树无法理解,一个陌生人是如何无声无息地闯入营中,一想到这点,心头就泛起隐隐的不安;而被处于敌对地位的人看到自己愚蠢慌乱的样子,更是他难以容忍的耻辱。
    白衣人依旧不答,面上也没一点表情。
    “你以为自己不说,我就没有办法知道了吗?”懒洋洋的语声,仿佛在跟老友闲谈一样,但话音未落,风树已如闪电般向前窜出,寒芒一闪之际,剑刃直奔对方面门。凶猛的剑气震得周围的树木簌簌抖动,叶片零落如雨,然而,这一剑却落空了——白衣人的表情和姿势都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站到了风树的攻击范围以外,他甚至未能看清对方是如何闪避的。不,应该说,他根本不曾看到对方闪避——长剑当头斩落的刹那,男子的身形蒸发般消失在空气当中,下一秒又在几丈外显形。
    “不,不可能的!”风树一震,白衣人犹如鬼魅的身手让他胸口一阵发紧,可惜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知难而退”这个词。眸中寒光一凛,他左手微动,三十六枚煨着剧毒的暗器一齐飞出,射向对手周身要害。夜空中划过道道暗红的细线,又错觉般转瞬即逝。
    对于这种自己特制的独门暗器——血影魔针,风树极有信心。针上煨的毒,是从无数粽子、僵尸身上提取的尸毒,岂止无人能解,甚至许多人都不曾听说过。而他百发百中的手法,只要九针齐发,从来没有人能够尽数躲过——只要一针没有躲过,就意味着索命的无常已经站在身后,没有办法逃脱了。因此,血影魔针一旦出手,就意味着阎王已经在生死簿上勾掉了你的名字,而且死的时候面目狰狞、痛苦万分。
    不过,风树极少使用这种令人谈之色变的暗器——没必要,他的一身剑术已经难逢敌手了。但这一次,白衣人的身手太过敏捷,行为太过诡异,风树竟一下子发出了身上携带的所有魔针。这在他出师以来还是第一回。事实上,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走到心理崩溃的边缘了,用尽全力的攻击,却被对方儿戏般清描淡写地化解。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没了必胜的信心,魔针出手后,他急忙望向对手——风树素来对暗器发射的力道、时机、方位控制自如,对敌人伤口的位置、深浅也预料得分毫不差。以往放出暗器后,他总是慵懒而优雅地选择一个最佳角度,静静欣赏对方怎样在痛苦中挣扎、哀嚎、慢慢死去,脸上渐渐绽开一个勾魂摄魄的笑容——一个从来没有活人见到过的笑容。
    此刻,望着不远处的白衣人,风树心头猛地一紧,又渐渐放松下来。绝大多数,确切地说是三十五枚魔针都被对方躲过了,好在还有一枚……
    白衣人左臂的衣袖,染上了点点鲜血。
    风树稍稍松了口气,看来十几个寒暑的严酷训练总算没有白费,天下到底没人能躲过自己的血影魔针。只是片刻的欣慰与轻松后,一种比原来大无数倍的纷乱的情绪压上了他的心头,他也说不出确切的原因。
    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臂,白衣人脸上终于浮现一点点表情——不是惊慌,不是痛苦,仅仅是——不耐烦。随后,月白的身影微晃,风树只觉得眼前一花,男子已经没了踪影。
    微风拂过,月下的树林重又变得宁静和美。只有倒地的断木和泥中几滴鲜血,昭示着这里发生过不同寻常的事情……
    “居然还有力气逃走?究竟是不是人?”望着地上点点殷红的血迹,风树的眸光暗沉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才回过神似地还剑入鞘,快步走向自己先前掘出的洞穴,一边梭巡着附近的地面。然而,他找遍了整片林子,直至东方发白,也没有看到那只古怪的青铜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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