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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以前的战国。鲁国,平公十三年六月。泰山南麓。
    暴雨滂沱,闪电犹如无常抖动的链条,挟着隆隆雷声,一下下直击地面。宽阔的国道上,一列车马刚刚离开了齐国地界,正向着鲁都曲阜驶去。天空灰黑一片,四下都笼在茫茫的水雾里。车夫们早已收起了长鞭,各自在几名卫兵的协助下,拉着马,埋头勾腰,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前挪动。
    “早点出发就好了,”车队中最为高大华丽的一辆车子里,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嘟囔着,一面透过车窗打量道旁苍茫的丛林。更远处,隐隐可见泰山雄奇的峰峦,可惜万物都被水汽裹着,看不分明。青年留着一撮小胡子,峨冠博带,配饰颇为华贵,只是脸色蜡黄,眉宇间透出一丝病态——他并非寻常的贵族子弟,而是面前这片山川土地未来的主人——鲁平公的嫡长子公子贾(即后来的鲁文公)。几个月前,他奉命出使齐国,如今正在归途当中。
    大雨连天接地,属于盛夏的热气早就荡涤殆尽了,公子贾扯着溅湿的夏衣,禁不住一阵战栗。倏地,一道闪电掠过车顶,直射入路边的密林。刹那间,一片刺目的白光映出了周围的一切。就在这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公子贾瞥见距离车队四、五丈远的树丛中站着一个人——一个似乎刚从沼泽中爬出来的人——那人浑身沾满泥浆,完全辨不出皮肤和衣物原来的颜色,黑水不断地从他身上、头上淌下,那张泥塑般的脸孔不带半点表情,只有眼珠在微微地转动。
    公子贾心头一窒,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黑暗已经再度占据了丛林。下一秒,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在头顶响起,巨大的轰鸣冲击着他的鼓膜,车厢也被震得簌簌抖动。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外面的世界消失了,什么声音都接收不到,耳朵一跳一跳地疼,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同时,马车由微颤变成剧烈的颠簸摇晃,好像随时要翻倒,公子贾一阵恶心,可这也让他恢复了思考的能力。“怎么回事?”他大声喊道,试图伸手打开车门。然而,双耳仍是嗡嗡作响,身周的一切都在移动晃荡,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他不知道动荡实际持续了多久,反正当车子稳定下来的时候,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接着,耳膜渐渐能够捕捉到一些响动,开始很微弱,但很快就发展成一片喧哗——他听到了马匹嘶鸣的声音;还有,车夫呵斥的声音;以及,许多人焦急地呼唤自己的声音。
    “世子!世子!您还好吗?”门开了,公子贾看到自己的老师展大夫和一名侍卫长立在车旁,神情紧张地向里面张望;后边挤着一群面色惶恐的宦者仆从。没有谁打伞,所有人都被冷雨浇透了,衣角发梢滴着水。
    “我没事,”公子贾理了理衣服,努力让自己显得从容:“方才怎么了?”
    见主人无恙,大家暗暗松了口气。一名宦者撑开伞,侍卫长随即上前将公子贾扶下车来:“马惊了,可能……刚才那道雷太近了。”
    “你们是怎么牵马的?万一世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还活不活了?尤其是你,眼瞅着天气不好,电闪雷鸣,就该料到马可能受惊,都想不到要防着点?”展大夫厉声道,双目盯住依然在奋力拉挽缰绳的车夫,一边伸手捋着被雨水黏湿成一团的胡须,身侧的随从急忙为他撑起雨伞。
    公子贾的车夫看起来相当困惑:“这四匹马平时不怕打雷啊。您忘了?这是世子的二伯公子瀽送的,原先都是军马,接受过过严格的训练。去年,公子瀽领兵跟随齐军伐楚,给他拉战车的就是这几匹。您想想,战场上金鼓齐鸣,杀声震天,也没听说出什么碴子。我总觉得……”说到这里,车夫猛地住了口,松开缰绳,旁边几个卫士随之停下手上的动作——四匹马已经不再悲鸣腾跃,但仍旧表现得异常烦躁,不时用蹄子刨着地,一面发出短促的喷鼻声。或许是受到同类的感染,车队中剩下的马也变得有些反常——耳朵折向后方紧紧贴着脑袋,长长的脖子一会儿勾下去,一会儿高高昂起,鼻翼扇动得十分夸张,透不过气似的。
    “这、这些马……怎么回事?”纵使不了解马的习性,展大夫也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劲。
    “它们大概听到或者嗅到什么了,”车夫指了指替公子贾拉车的四匹马,眉头紧锁:“通常,马这样‘打响鼻’,是在向同伴示警,表示它觉察到某样危险的事物,也可能是陌生的、前所未见的东西。”
    “危险的事物?前所未见的东西?难道是……”公子贾打了个冷战,马惊之前看到的一幕,迅速在脑海中回放。额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他用衣袖胡乱擦着,一面转身望向那个“怪人”当时站立的位置。此刻,那里充斥着一团幽黑,什么都看不到。可他总觉得有张污泥覆盖的脸躲在暗处,用寒森森的眼睛打量着自己。公子贾走近几步,不死心地等待着,须臾,几道闪电接连降下,不如那一次靠近密林,却足以让他看清其间的状况——残损的花瓣,摇曳的枝条,打落的树叶,被雨水洗得晶闪闪的灌木,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不,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在离那人出现的地点几尺远处,一条曲折的土路若隐若现。路不宽,但带有明显的人为修缮痕迹,路两旁三尺来宽的地带仅有低矮植物生长,似乎刻意伐去了一些大树,路面也经过夯实平整。
    “真是的,我在紧张什么啊?那只是个顶着暴风雨赶路的人,滑了一跤,沾了一身泥,现在他应该已经顺着那条小路回家了……没错,就是那样的,一定是那样……”僵立在原地,公子贾干笑了几声,眼前却一直晃动着那张犹如戴了黄土面具的脸,以及那透出异样光芒的眼睛,同时,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别自欺欺人了。那家伙的眼睛……那种从容而冰冷的眼神,会是一个在风雨中挣扎、滑倒的行人所拥有的吗?”
    “世子,”一直端着大戟立在一旁的侍卫长忽地开了口,小心翼翼地:“我看……这雨实在太大了,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最好……明天再上路。”
    “唔,”公子贾收回远眺的视线,看看侍卫长,又扭头看看国道,神情有些茫然:“我没记错的话,这里离驿站还有好一段路呢。附近也见着什么人家。”
    侍卫长微微一笑,指着雷雨中忽明忽暗的树林:“世子刚刚也看到了吧?林子里有条土路。这条路尽头是座高台,名叫望古台,高台旁边有一所军营。我们可以去那里歇息一阵。”
    “望古台?”公子贾脸上的迷茫又加深了几分:“我以为这是个地名呢,原来真有这样一座高台。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驻军?我从未听说过附近有重要的军事据点。”
    “世子说的没错,”侍卫长谦恭道:“传说中泰山是盘古的头颅所化,所以不知哪一代鲁君在山脚修了一座高台,上边建有殿宇,用来祭祀盘古,称作‘望古台’。慢慢地,人们也用这三个字指代祭台周边的区域。现在大家都以为这是个地名,没有几个人知道台子的存在了。至于军营,也是为了看守祭台设置的。其实那儿的驻军从没打过仗,不过是群按军队编制的看门人罢了。”
    公子贾仰头看了下天,黑压压的云团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蠕动着。他轻叹一声,目光一寸寸下移,视野中出现了蜿蜒的国道,连同两旁的山野绿树,一直往前延伸,最后被一片微光闪动的白线截断。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头顶盘踞着一只巨大的、蠢蠢欲动的黑蜘蛛,整个世界都被它吐出的丝包绕着。这样想着,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毛森森的大螯,他急忙垂下头,不敢再看:“都弄不清什么时辰了。老师,您说呢?要不要去军营中避避雨?”
    “现在应该是晚上了,”展大夫也看了看天:“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避一避也好。盘古并非周礼中规定祭祀的神,据臣所知,那祭台从没有哪位国君亲临过。如今世子要在军营中过夜,将士们必定欢欣鼓舞。”
    半个时辰以后。
    公子贾怔怔看着前方的军营,目光中充满惊疑。军营背靠泰山,面临汶水,四面全是高近五丈的石墙,墙头设有射击的垛口,墙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远远望去,犹如一座方方的小山。视线所及的地方,一扇门也找不到,只在军营左侧的围墙下,立着一个身披蓑衣的士兵。士兵手执单戈,另一只手提着盏带罩子的油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来人。
    看清士兵的瞬间,公子贾打了个冷战,脑海中条件反射般浮起一张涂满黑泥的脸,事实上,面前这名士兵的身形跟林子里那人绝不相似,但他们脸上都带着同样一种呆滞而阴森的神情,眼珠虽然在转,却没一点活气。公子贾裹紧了衣服,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又开始颤抖。那一霎,他甚至起了返身离开的念头,然而他的双腿软得一动也不能动。
    展大夫皱了下眉:“这军营怎么没有门?”
    侍卫长腾出一只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躬身道:“大概是常年不用,被野藤遮住了。我去通报一下。”说着,他径直走向墙边那个士兵:“喂,世子来了,快去通知你们长官开门迎接。”
    士兵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国君的信物呢?”
    “信物?”侍卫长愣了下,扭过头,用探询的眼光望着展大夫。
    “没有信物,”展大夫上前一步,威严道:“我们不是奉国君之命来的。世子使齐归国,路过你们军营,要进去避雨。你发什么愣?还不赶紧把世子迎进去。倘若世子受了凉,你们担待得起吗?”
    士兵神色不变:“没有国君的信物,任何人不得踏入军营一步。”顿了下,他指指不远处一座建筑——雨雾中只能看出朦胧的轮廓:“避雨到望古台去,上面有供国君和官员祭祀时休息的屋子。”
    “混账——”侍卫长暴喝一声,举起手中的大戟。
    士兵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依旧笔直地站着,双眼平视前方,仿佛没看见眼前这群人。
    展大夫轻咳一声,摆摆手,侍卫长悻悻退回到公子贾身后。展大夫扬起下巴,一叠声地冷笑着:“何必跟这种无知小卒计较,我相信营里的军官不会也这么不明事理吧。”言罢,他傲慢地瞟了士兵一眼:“去,叫你的长官出来!”
    士兵根本不看他,只冷声道:“规矩就是规矩,对谁都一样,问谁也一样。”
    “好,你记着,”一直默不作声的公子贾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扔下四个字转身就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身为鲁君的嫡长子,他并非一直受到礼遇和优待——鲁国国势衰微,出使列国时,他常常被大国君臣捉弄羞辱。但他怎么都想不到,鲁国一个看门的小兵也敢对自己如此轻慢。一时间,愤怒盖过了恐惧,公子贾浑身的血液统统涌上大脑。他双手握拳,健步如飞地穿过幽黑的树林,侍从们竟跟不上。雨滴一颗颗落在他的头上、身上,他也没有知觉,只是忿忿地向前冲着。
    直到出了林子,重新站在国道边,公子贾才觉出有些不妥。凭借不停划落的闪电,他看见自己的车队依然停在原来的位置,绵延几十丈,像一条长蛇,留下来照看车马的卫兵却没了踪影。他舔了舔唇角的雨珠,缓缓回头,身后也没有一个人。
    “不可能,我走得再快,侍卫也不可能追不上!怎么会……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公子贾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他用痉挛的手拔出佩剑,不住地左顾右盼,似乎下一秒那个满身泥泞的怪人就会从某一棵树后扑出。
    一阵冷风掠过,所有马车车窗上的帘幔都向一边卷起。这时,公子贾发现自己那辆车子的窗口露出一截粉红的布料,在黑暗中格外显眼。“车里有人?”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在心底扎了根,怎么也除不去了。他着魔般走过去,伸出微颤的手,握住帘子一角,静静等待着,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须臾,一道电光照亮了国道,公子贾同时扬手,帘子被掀开来——车厢里坐着一个没有脸的女人,一袭粉红衫裙,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闪电灭了又亮,女人徐徐转头,将没有五官的脸孔对着公子贾,忽然,她怀中的婴儿哭了起来,刺耳的哭声,似夜枭啼鸣,又似受伤野兽的低吼。
    那一刻,公子贾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两眼一黑,软倒在地。布帘被顺势带落,飘在他脸上,引起身躯一阵无意识的抽搐。
    四年后,鲁都曲阜,宫门前。
    晌午时分,一位年过半百、面容庄严的官员正缓缓步下台阶。倏地,远处传来一阵喧哗,烟尘四起。接着,一辆温车疾驰而至(设有卧铺的车子)。一个青年跳下车,朝着官员躬身一礼:“散大夫。”
    “嗯?”散大夫停下脚步,打量了对方好一会儿,才摸着胡子,慢条斯理地说:“你是——”
    “在下张孟,”青年微微一笑:“是公子瀽的门客。从前在主人府上与大夫有过几面之缘,您不记得了?”
    “噢,”散大夫点点头,漫不经心道:“是你啊。你不是跟随公子瀽出使齐国去了?”
    “没错,”青年从衣袖里取出一卷帛书,恭谨道:“在下刚从临淄回来,有公子瀽的书信要面呈国君,烦劳大夫引见一下。”
    “什么事啊?”散大夫微微蹙眉:“你不知道吗?近来国君跟相邦都卧病在床,军国大事全由世子一人执掌。你要见世子的话,恐怕得等一阵子,”
    “要等多久?”青年脸色微变:“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十分紧急,必须早做决定。”
    散大夫眯起眼睛,道:“至少半个月吧,要不……让老夫代奏如何?”
    青年很痛快地说了声“好”,便将帛书递了过去。
    一刻钟之后。一间陈设华丽的宫室里。
    公子贾跪坐在几案后,呆呆盯着面前一张摊开的帛书。半晌,他闭了下眼睛,把帛书推到一边,一脸倦容道:“散大夫,还是你说给我听吧,我累了。信上写了些什么?”
    “是,”立在对面的散大夫垂首道:“去年齐秦结好,齐王派遣孟尝君入秦为相。可没几个月,秦王在赵国使臣的挑唆下,又将孟尝君免职,还把他软禁了起来。”
    “这些我都知道,”公子贾不耐烦地挥挥手。
    “是,”散大夫的腰弓得更低了,声线也染上了一丝惶恐:“最近孟尝君从秦国逃了回来,重新担任齐相。为了雪耻,他联合了韩、魏两国,准备由函谷关进攻秦国。他让鲁国也派一支军队帮助齐兵作战。”
    公子贾叹了口气,偏头望向一旁的展大夫:“老师,您看我们要出兵吗?”
    “自然要,”展大夫沉着脸道:“如今齐强鲁弱,况且上回跟齐国结盟以来,好几年都相安无事,这一次也不好违拗。反正齐人也不是真正指望我们帮忙打仗,无非是想让我们资助一些粮草兵器,顺便显一显威风。”
    散大夫蓦地笑了起来:“世子,没什么好烦恼的,我倒觉得这是个机会。”
    公子贾不解地看着他。
    “不错,”散大夫轻轻颔首:“机会。听说四年前世子经过望古台,那儿的驻军竟然拒绝世子入营避雨。结果害得世子受凉染病,一病就是大半年。国君非但不予惩戒,反而怪世子生事。”
    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但公子贾很快压下了心头的怒火,淡淡地说:“父亲那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展大夫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些家伙确实该好好教训一下。不过是一个看守祭台的小卒,竟如此目中无人!不知道军官要张狂到什么地步。长此以往,吾恐国将不国!散大夫,你刚刚说的‘机会’是指……”
    散大夫又笑了下:“很简单,就派这支军队跟随齐军攻秦。”
    公子贾心头一动:“你是说……”
    散大夫点点头,流露出冰冷的眼神:“函谷关岂是容易攻克的?从前公孙衍组织的五国联军,都没讨到什么便宜。望古台的驻军压根没打过仗,派他们出战……”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别有深意地笑着。
    公子贾略一沉吟,道:“就这么办。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散大夫退下后,公子贾又重新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当中。他两眼无神,原本蜡黄的脸色变成了惨白,双手一直微微地颤抖。
    盯着自己的学生看了一会儿,展大夫关切地问:“世子,你不舒服吗?”
    公子贾没听见一般,愣愣盯着几案上某一点,好一阵,才开口道:“那天你真的没看到什么?”声音低沉、沙哑。
    “世子,”展大夫吃了一惊,稍微提高了音量:“你没事吧?你说哪天?看到什么?我不明白。”
    公子贾依然低头看着几案,声音轻飘飘的,梦呓一样:“就是我们到望古台的军营那天。在我昏倒以前,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啊,”展大夫想了想,缓缓道:“当时你被那个小兵气着了,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我们都跟得有些吃力。还好,侍卫长把伞拿了过去,追在后面为你撑着。后来,你走到马车旁,不知怎么回事,你不上车,站在车厢侧面,掀开窗帘往里面看。紧跟着,你就昏了过去。”他一面说,一面暗暗观察公子贾的表情,心中半是担忧,半是疑惑。
    “这样啊,”公子贾虚弱地笑笑,再度沉静下来,双目迷离地望着一个方向。
    过了两年,初冬,深夜。鲁国王都,宫中,平公的寝殿。
    墙角四支巨大的火把映出了一室昏黄。鲁平公静静地躺在床上,也许被子太厚的缘故,他的身躯看起来竟没什么起伏,可是眼睛睁得大大的,满目忧色。嘴唇开合了几次,他终于发出嘶哑的声音:“下人都散了吗?”偌大的宫室里冷冷清清,说话都带着回音。
    “是,”公子贾轻声回答:“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好,”平公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上一会儿:“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所以连夜召你入宫,有一件事……”
    “父亲,”公子贾埋着头,尾音里带着哭腔:“别这么说,您的身子比前一段时间好多了。”
    鲁平公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轻轻摇了下头:“我这是回光返照……”停了下,他的表情变得异常凝重。直视着儿子的脸,他说:“我听说,你把望古台那支军队派去助齐攻秦?”
    “是的,”公子贾小声道,心虚地垂眼看着地面:“您别担心。上个月我收到了捷报,那支军队并无伤亡,而且,齐魏韩联军已经攻入函谷关,秦人答应割地求和……”
    “你——”平公陡地竖起上半身,一面剧烈地咳嗽,一面低低地、却异常愤怒地吼叫起来:“听着,绝不能动望古台的驻军,因为那支军队、那支军队……”
    刹那间,平公发出凄厉至极的哀嚎,一把攥住儿子的手腕,枯瘦的指头立刻陷进了对方的皮肉当中,几颗殷红的血珠缓缓渗出。他双目凸出,死死盯着公子贾身后,身体剧烈地抖动。
    “父亲!”公子贾惊叫一声,感觉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肌肉又冷又硬,被平公抓出了深深的伤口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挣开父亲的手,跌跌撞撞起身,望向平公手指的地方。只见一扇窗户半开着,洁白的帘幔在夜风中轻轻飘动。他松了口气,一步步挪到窗边,朝外望去。夜色如墨,一些惨白的雾气浮在半空中。远处,一队高举火把的卫兵正缓缓地踱来踱去。
    公子贾深吸一口气,拉上窗帘,却在瞬间怔住,止不住的战栗一股股袭来:“不,不对,父亲说要与我密谈时,我明明关好了所有的窗户,还拉了帘子。没错,当时我反复检查过,窗户是谁打开的?难道……屋子里还有别人?”他又看了一眼飘飞的窗帘,猛地后退一步,转身奔到床边。
    鲁平公依然仰面躺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浑浊的眼球中盛满惊恐。他的下巴扬起,嘴张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身体还是温热的,却已经没有呼吸了——他张着眼睛死了。
    公子贾一下子跌坐在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半晌,他才回过神似的惨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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