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出现在堂屋的时候，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大家的脸都染上了时光的痕迹，唯有张起灵，像是被时间抛弃的人，永远维持着二十多岁的面庞，尤其是脸上冷然一动不动的时候，就像个雕像一样。胖子站在张起灵旁边，一副新月饭店那会儿砸场子的气势，不过到底岁月不饶人，现在他站在张起灵旁边感觉就像父子一样——大腹便便的老爸来给自己闯了祸的儿子撑腰。
    只不过这个儿子没有一点闯祸的自觉，而这个老爸胸膛再宽大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父子俩被一群面色不善的道上人围在中间，显得太过单薄。
    我躲在屏风后面一边观察一边在心里意淫着胖子像伺候儿子一样伺候失忆后张起灵的场面，不禁笑容满面，不过当不和谐的感觉从脸上传来，我马上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果然，太久没有笑过，不习惯了。
    他们俩刚出现的时候，我也是有些吃惊的，只不过，我和别人吃惊的不一样。我吃惊的是，张起灵出现的比我预期的早了两年。十年之约还未到，不知道他是怎么从青铜门里出来的。
    但是我对这些问题一点都不好奇了，我已经过了为一个真相不顾一切的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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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子还在那里大声嚷嚷：“叫你们口中那个三爷给胖爷我出来见识见识，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了不起，才几年不见就敢摆这么大的架子！你们去给天真说，就说小哥和胖爷代表组织慰问他来了，让他赶紧来接驾！”
    我心中一乐，顺手拨了拨近旁的香炉。不愧是胖子，这么多年来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不靠谱。估计他是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一个巴乃农民，还想拿出当年潘家园胖爷的风范，只可惜堂屋里那些伙计都是后起之秀，没一个认识他的，都不买他的帐。反倒是张起灵，名声传得太远，经历又太过传奇，大家一看他那发丘中郎将的二指就自动露出敬畏的神色。
    “我们三爷太忙，没空招待你们，有什么话让我们传给解九爷也是一样的。”一个伙计说，“不过两位要是存心来这解家的堂口找茬，那我们也只好对不住了。”
    张起灵压根没有理会他说的什么，继续往里闯，直走到屏风正前面。伙计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都警戒了神色。
    张起灵一眼不发，伸手就把我那几乎有一面墙大小的屏风扫到一边。香炉也连带着被打翻了，顿时，白檀香的味道在空气中更加浓重。
    “天……吴邪？”胖子张大嘴巴，一副震惊的样子。
    我估计胖子是想要叫出“天真”这两个字，不过对着我现在这个样子他要是能叫出来就怪了。
    我没说话，甚至动都没有动，刚才的香灰有一点落在了我的唐装袖子上，我也没把它弄掉。
    我仅仅是和张起灵对视。
    如果是三年前，我还能想象十年之约到期时和张起灵再一次面对面的景象。我会说一句，“小哥，我来带你回家”；或许张起灵十年一次的失魂症已经又犯了，我就重新再做一次自我介绍，然后连拐带骗先把他弄回西泠印社再说别的。
    不过这三年我就再也没有想象过了。我已经做好了没办法活着再见到张起灵的觉悟，我知道我连去长白山接他都不太可能。我把全部精力花在我的墓上，同时在道上放出消息，期望着张起灵从长白山回来后能被引过来，好让我完成我那个“记住他存在”的约定。
    胖子这么突然地把张起灵领到我曾今在长沙的主堂口，打乱了我的计划。即使提前得到消息，我仍然没有想好怎样对胖子解释，怎么面对张起灵冷漠而陌生的眼神，所以一来就躲在屏风后面。这下倒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知道我堂堂吴三爷躲在前自家堂口屏风后面做着偷听这档子事。
    我怎么疏忽了，张起灵身手好，耳力也是一流的。我这样在屏风后面大大咧咧地点着香，还时不时动一下香炉，他要是不知道就不是张起灵了。
    不过这样一来，道上传言的“道上的吴三爷已经病死并被埋进他亲自主持建造的坟墓里”这种谣言就会不攻自破了。
    然后我的视线被一个超大号的圆柱体类似物挡住。
    “小天真，你怎么……”胖子也不知说什么好，时隔许久的这一次会面给他的冲击力太大。他趁着给我弹落香灰的空儿握住我的手，估计又被我那冰冷又苍白的手吓了一跳，满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在胖子那快被脸上的肉挤没了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镜像——一张我曾经很熟悉的脸，吴三省的脸。
    离十年之约还有五年的时候，我开始带人皮面具。原因无他，小花和我会面的时候被我那多年来连一条皱纹都没长的年轻面庞吓了一跳，然后我开始过上了天天都戴着面具的生活。用小花的话来说，吴三省的脸对大伙儿最有威慑感，正好我是一心想要变成第二个三叔，所幸整成吴三省得了，于是我脸上的面具就一点一点的变化，一直到成现在这个样子。估计外人会以为我们吴家出妖怪了。
    “胖子。”我一张口，发出的沙哑声音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是从我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
    我心想坏了，果然来之前我要是只抽三包烟就好了。之前一想到会见到张起灵和胖子我就开始紧张，结果一不小心抽了五包，导致现在一张口觉得喉咙被牵拉得生疼，好像有人拉着我的声带拔河似的。
    胖子还是拉着我的手，希望我传给他的温度能稍微高一点，不过这几年我的体温越来越低于常人了，岂是胖子搓两下揩揩油就能热乎的。我估摸着装逼装得差不多了，让一张字条从我袖里滑出来落进胖子手里。
    然后我抬头看向张起灵。他背光而立，整个人就那么站着，见到我了什么反应都没有。
    “小……哥……”我轻声唤出那两个许久没有叫过的称呼，然后咬碎了牙根处含着的药。
    既然你提前出来了，那么我的计划也提前开始吧。
    我感到身体瞬间就没有了力气。我听见伙计们一声声“三爷”的惊呼，我隐约看见胖子那张放大的脸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我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拥有意识的最后一刻我想，张起灵还真是无愧于他那闷油瓶的外号，从头到尾愣是一个字没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