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端】 第十三话 回首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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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外混乱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偶尔传来有人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那连天的火光静静倒映着红色。
阿莫图坐在主帐中的坐塌上,抱着刚刚雪澈拿出来的那柄长剑,紧紧地盯着大帐的门帘。雪澈坐在他身旁,撑着头,秀丽的双眉轻轻地皱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门外突然有了响动,不似那些女人们慌乱的步伐,那步子沉重而稳健,阿莫图和雪澈都听到了,阿莫图心下一惊,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雪澈也站了起来,左手在袖中缓缓扣紧,有淡淡的光晕浮现。
“阿莫图,你说,是敌人还是亲人?”紧紧盯着门帘,雪澈走到了阿莫图身边,下意识地将他护在身后。
“不知道……”阿莫图侧身与她并肩,长剑已经出鞘,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怕不怕?”雪澈纯净的眼中第一次聚集了杀意,让她看起来有些阴冷。
“不怕,洛桑部的儿女,没有贪生怕死的懦夫!”阿莫图低低地笑了,冷冷地盯着帐门。
沉重的步子逼近,终是在金帐前停了下来,帐内的两人都屏住了呼吸。门帘掀开的那一刹那,他们看到了一张苍老的,泪流满面的脸。
“阿……阿莫图,太好了!”来人上前,将阿莫图拥入怀中,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宽厚的双肩,不停地颤抖,就在前一秒,他以为自己将要永远失去他。
“父……父君,我……我们赢了吗?”被人用力地拥入怀中,阿莫图扔下了手中的长剑,有些不知所措,还是第一次,他看到高高在上的父君哭得如此伤心。
“不,没有,我们输了!”男子扳住了阿莫图的肩膀,看着他,严肃地说,“阿莫图,你听着,我们输了,你的大哥可能已经战死,你的姐姐和三哥哥也在等待死亡,只有你了,阿莫图,你是我们希格勒那家族唯一的希望。”
“我……”阿莫图呆住了,他不能明白,不明白此刻在他面前的这个洛桑部首领在说什么,这个他恨了十年的男人在说什么。
“雪澈姑娘!”大君却放开了阿莫图,他转头看向了从一开始便静静站在他们身侧的白衣少女,“我知道你有别人没有的能力,整个洛桑部,也只有你,可以救阿莫图。”
突然地,身着银甲的大君,单膝跪地,左手放在右肩上,俯身对雪澈行了一个蛮族的大礼,“希望姑娘能保全阿莫图,我代表整个洛桑部感激姑娘。”
“好!”雪澈却并没有因为他的这一举动感到惊讶,她只是俯身,回了一个礼,看着身边的阿莫图,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以我的性命担保,定护得阿莫图平安。”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是我?”阿莫图看了看雪澈,又看向自己的父亲,只是一天的时间,原本十分硬朗的父亲却是苍老了许多,往常一贯束在脑后的长发此刻十分凌乱,而且,几乎全白了。
“阿莫图,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杀死了你的阿妈。”看着自己的儿子,大君沉沉叹了口气,他的语气中带着慈爱和悲凉,“可是,你要相信,我是爱她的,同意,我也爱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记住,从这一刻开始,你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我而活,为整个洛桑部而活,你要记住那些敌人的脸,总有一天,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大君的眼神变得锋利,年了的男子紧紧扣住阿莫图的肩膀,一字一句,仿佛要把这一切都刻在他的心上。肩膀被扣得生生的疼,阿莫图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眼前苍老的父亲,一时不语。
“父君……”终于,沉默了片刻,有泪顺着脸颊滑落,阿莫图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他看着眼前熟悉苍老的容颜,突然觉得,这十年来,真是自己错怪他了……
“别哭,阿莫图,你是大草原的儿子,要学会坚强一些,记住我的话。”粗糙的手抚过阿莫图的脸,为他拭干眼角的泪水,大君自己,却无声地哭了。
“走吧,我带你们到黎阳关附近,然后,就拜托你了。”大君终于起身,再次朝雪澈低低一拜,“你们把这个玉佩交给守关的士兵,他们便会放你们进去,然后顺着官道,不出一天,便会到一个叫川平的郡县,然后,拿着这封信去找一家姓晏的大户,那里会有人收留你们。”大君从怀中取出一封漆好的信交个给阿莫图,又看了看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地上的古剑身上。
那是从前一直挂在阿莫图大帐中的剑,是一柄玄铁打造的好剑,剑身是罕见的纯黑色,上面纹了一条与龙有些相似的图样,只是,它的身上还生出了四翼,那是上古神兽——鸣蛇。
大君捡起了长剑,将它交给阿莫图,“这是一位故人留给我的,叫苍浪剑,听说,是东陆的名剑。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希望你用它来好好保护自己。”
“走吧,再晚敌人就来了。”不想在多待下去,大君先一步跨出了大帐。
“嗯。”雪澈跟了上去,掀开帘子看到连天的战火和眼前的情景是,不免也心中悲凉。
数十个帐篷此刻空无一人,颓自围着金帐而立,火堆刚灭,冷烟还未歇,灰色的烟雾如同一条曲折蜿蜒的蛇,像暗红色的天空延伸。还记得,往日的傍晚,洛桑部的人们总是会在这里升起一个很大的火堆,人们纷纷围坐在火堆旁,男人们喝着浓烈醇香的马奶酒,吃着獐子肉,女人们或是凑在一起研究缝制长袍的新花样,或是与自己的男人依偎在一起谈论些生活琐事。
在那个时候,她总是和大君的四个儿女在一起,听三王子弹胡琴,看二公主跳舞,大王子总是会给他们找来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
想到大王子的时候,雪澈身子一震,大王子西莫尔有一张好看的脸,还耍得一手好剑法,草原上的姑娘们都喜欢他,她也经常看到有姑娘出入西莫尔的帐篷,他对她们都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都十七岁西莫尔还没有娶妻,他时常带着他的弟弟妹妹们和雪澈一起在草原上玩耍,他会用细长的草叶吹出一首首动人的歌曲,她还记得每每黄昏日落,他都会和她一起坐在帐篷前,给她轻轻吹上一曲,现在看来,她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还有那些熟悉的人,他们终究逃不过死亡的召唤……
不知不觉,她眼中居然有了星星点点的泪光,察觉到时,她自己心下都一惊。她本是雪山顶峰上修炼了千百年的妖,她也常常坐在山巅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这片草原上的盛衰交替。她也见过战争,见过那种横尸百万的惨烈场景,可是,从前她都只是当作一场戏来看,一场愚蠢的人类为了争夺其实并不属于他们的土地而自相残杀的戏,她也并不会为任何一方而感动悲伤。可是,这一次,当她亲身经历了这场战争的时候,她也会为那些死去的人心痛……是啊,那些曾经带给她欢乐和温暖的人,如今,只能活在她的记忆中了……
“澈姐姐,我们走吧。”她正想着,却听见有人低低唤了她一声,抬起头便看到十岁的孩子端坐在马上,朝她伸出手来。日落西山,新月才刚刚露出一角,逆着月光,雪澈看不清阿莫图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十分镇定,镇定得有些可怕。
“好——”被阿莫图轻轻一拉,雪澈便坐在了他的身前,长鞭一扬,枣红色的战马跟着大君的黑马奔了出去。
夜空下的旷野之上,两匹战马在急速奔驰,它们以最快的速度朝西岭山奔去。西岭山是柯德沁草原南边最大的山脉,东西纵横,阻隔了北陆与东陆,如一个巨大的屏障,隔出了两片天地。
满月的银辉尽洒,却带着森冷的光芒,西岭山仿佛被笼罩上了一层轻薄的银纱,如薄雾中妙曼多姿的少女,静静伫立,俯视着脚下发生的一切。
“顺着这个方向,便是黎阳关了。”勒马回首,空旷的草原上,大君高大的身影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孤寂,他在对阿莫图说话,目光,却落到了远处的火光上。
那里,是洛桑部的帐篷,冲天的火光映染了夜空,四下一片诡异的鲜红,隐约间,他可以看见,已经有一支骑队在火色中朝这个方向奔驰而来。
“不能再骑马了,我去引开他们,阿莫图,你们先找一个地方避一避,待战火平息之后再过去。”知道始终是躲不过去的,大君的手按上了腰间宽厚的剑柄,他的脸上有了惨然的笑意,最后看向自己的儿子:“阿莫图,以后,阿爸再也不能保护你了,你要懂得保护自己。”那样慈爱的声音在呜咽的风声中显得格外的悲凉,“小姑娘,我把儿子交给你了。”
“嗯。”马背上,雪澈看着大君视死如归的神情,郑重地点了点头,她反手紧紧握住了阿莫图的手,才发现,他的指间冷澈如冰。
“阿莫图……”看了一眼心爱的儿子,大君叹了口气,调转马头,最后说了一声,“我走了……”
“阿爸。”就在大君要催马前行的那一刻,阿莫图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他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颤音。
“嗯?”大君转头,看着马背上的少年,脸上,有了释然的笑容。终于,原谅他了,等了十年,终于在死前得到了儿子的原谅,那么,就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天韵,我也算对得起你了……
“保重……”咬着牙,阿莫图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打湿了雪澈的衣衫,他想了很久,却只说出了这两个字,翻身下马,对着自己的父亲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保重。”右手按肩,马背上的大君回了一个礼,终是了无牵挂地扬鞭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