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秋
    他坐在二楼宽敞的阳台上，面前放着正在冒着蒸汽刚泡好的咖啡。这是个初秋的午后，他起得有些晚，刚穿戴好，就听见楼下咯咯的笑声。他怔了怔，这间宅子究竟有多久没有这样的笑声了？他走向阳台，这个角度正好对着楼下的院落，看得一清二楚。
    阳光清透清透，铺洒在院落里，让有些枯黄掉落的叶子折射出好看的色彩。院子里，蔓青正和三叔聊着天，三叔不知说了些什么，把蔓青给逗笑了。他这个角度只看得到蔓青的侧脸，她乌黑的发被风轻轻一吹，柔和地飘了一下，散在肩头，无比干净。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蔓青的情形，是个又脏又憔悴的小丫头，甚至像个小乞儿，可怜兮兮地躺在火车站的长椅上，脸上还有灰尘，头发也很蓬乱。那个时候他刚接手董家的生意，第一笔就是跟着三叔去北平走动，可是由于齐家的从中作梗，那次生意付之东流了。那时他心里是有些阴郁的，种种不好的情绪堆积在一起，面色平静实则七分恼怒，在那样的情况下三叔决意要带一个毫不相干的小姑娘回董家，他实在看不懂三叔。她来历不明，浑身透着古怪，说话时就如同一只长满刺的刺猬，毫不妥协毫不服软，可三叔喜欢。
    自从堂姐去世后，三叔很久没有这样宠爱一个人了。三叔依赖蔓青，蔓青也渐渐不再与三叔有隔阂，这个家，她最喜欢三叔。可是她对自己呢？从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到如今，六年过去了，他们生活在一处，却比陌生人还陌生。平日里吃饭基本没有交流，她只和三叔说话，偶尔在过道上迎面撞上了，也只是点个头，仿佛他这个人就是无趣又刻板的存在，可有可无。
    他低头啜了一口咖啡，院落里是三叔的声音。过一会见蔓青站起身，她穿着合衬的白色毛衣，阳光下清爽不已，她不会发现有人在她背后就这么静静看着她，带着比阳光还要刺眼几分的温度。蔓青走进了厅堂里，他听到她有些欢快的脚步声上了楼梯。
    他控制不住地站起身离开阳台，打开了房间的门。蔓青正从楼梯上来，抬起头的一瞬，和他撞了个正着。她表情一怔，似乎微微蹙了眉，随后垂下眼睛，向着他点了点头，就要擦身而过。就在那一刻，董韶之拉住她。
    蔓青一愣，几乎是立刻的抽开自己的手，眼神都充满了防备，“怎么？”出口的声音还是那样克制有礼，可他从她神情里看出了回避。“你脸上有东西。”他开口。蔓青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困惑，“什么？”“没什么，我看错了。”他神色如常，淡然地开口。蔓青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董韶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雪茄，情不自禁地点燃，靠在门边，静静地抽着烟。烟雾里看见的事物显得特别不真切，就像蔓青的笑容，她从来没对他笑过。其实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很难让人走近，从小到大，除了母亲和三叔，很少有人能够真正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过去他不需要别人了解他，那些都是假的，自从母亲离世后，他就是一个人，坦然处之，平淡自恃。为什么去在意一个小丫头？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也许真有那么的巧合，她那一手漂亮的小楷，她的名字，她养的植物，都充满了已故母亲的影子。明明知道是不同的两个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在一起，他觉得，注意她，就是因为这些。可是这些默默地注视什么时候变了质他却无法察觉，也许是在她的可以疏远下，也许是她静静坐在书桌前的模样，屋子里透出一丝光线打在地板上，屋门虚掩，他每次经过她的房门就忍不住停下脚步，借着橘色的柔光探进去，望着她坐在那里看书的背影。兴许是习惯吧，他已经习惯如此了。
    想到这些，他有些难得的烦躁，熄灭了烟，下了楼到门外坐进车子。“阿童，开到宋园路。”阿童坐在前面侧目，愣了一下，“少爷，真的要去。。。。。。苏小姐那边吗？”他挑眉，“怎么？”阿童不做声了，只顾开自己的车。
    到了宋园路，他顺了顺自己的衣服，优雅下车。这栋二层小洋房的主人是当今上海滩最有名字最动人的交际花苏晓琴苏小姐的住所，可不是谁都能踏进这间宅子的。他刚踏进去，贴身照顾苏晓琴的下人韵儿就迎了上来，“董少爷。”小姑娘看到他还有些脸红，眼睛都不抬的。董韶之上了二楼，苏晓琴刚穿戴好，正坐在梳妆镜前描绘眼线。他靠在门边，扣了口门。她回首，一张难掩精致脱俗的面容荡开了笑，“你很少来我这儿的，怎么，今儿个有空了？”
    “你说过，我随时能来。”他也不拘谨，自顾自走到放酒的架子边替自己倒了红酒。和苏晓琴相识在一场舞会上，是她先与他攀谈的，他对这个女人不讨厌，她是千万男人眼中不可攀的尤物，却不放荡也不矫情，甚至骨子里是豪爽的。
    “你又看我眼睛，怎么，很好看么？”苏晓琴笑着弯唇，从镜子里望着他。“对，我就是喜欢你眼睛。”苏晓琴放下眉笔，站起身款步走到他跟前注视他，随后把手放在他左胸膛，“可是你看着我心跳却没有加速。”他勾唇，低低叹息，“你笑一下，我就加速了。”苏晓琴柔顺地笑了。董韶之伸手去抚触她的眉眼，那弯起来的模样，竟是有几分像。。。。。。他不愿承认却不得不认清，这就是他没有拒绝苏晓琴的原因。
    “这是什么？”苏晓琴从他外衣内侧口袋里摸到一个东西，抽了出来。董韶之神情微微一变，她已经展开了带着淡淡墨香用红绳特意扎起的类似手札的东西。看了手札上的字，她笑了，“你居然喜欢这玩意儿？”她轻佻地凑上前含住他下唇，“看不出啊，你还有这么儒气雅致的一面。”董韶之偏过头，淡淡地望着她，“给我。”苏晓琴一怔，总觉得他平静的眼睛里满是波澜。
    在苏晓琴那里留到吃过晚饭，他才回到董家。上了楼，习惯性地站在那橘红色的暖光前。不由自主地从怀中掏出那手札。手札上是标准而漂亮的楷体提的生日祝词，他想了很久，特意找师傅写的，再用心扎上。他知道蔓青喜欢这些，明天就是她生日，踌躇了这些时日，反复思忖该怎么交到她手中，却始终差一步。
    他站在门外，只隔着那虚掩的房门，望着蔓青照常如旧的身影，捏紧了手札。最终，他还是转身渐渐走过，身形掩入暗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