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尽 第七十二章 今朝明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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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书房里也没有开灯,蔓青的半张脸埋藏在漆黑中,她也忘了擦眼泪,心里一口浊气涌上来,脑海中劈里啪啦乱想,几乎不知怎么开口。齐炎摘下头上的软边帽,他渐渐走近的动作好像法兰西古钟有规律的节奏,越近,越敲击她的心口。他的狂喜不显露于外,而是唇边浅浅的笑,拇指摩挲在她脸上,沾了一手的湿意。
“你怎么……回来了?”蔓青低声问道。齐炎深深望着她,“记得吗?我说过的,等我。”他叹了口气,“既然你不愿意同我一起走,那我只有留下。”蔓青握住他覆在自己脸上的手,“你是傻瓜吗?我只会羁绊你的脚步,你这样留下有多危险?”她舌头有些打结,都不知如何表述,“我欠你的。”“不,是我欠你。”齐炎伸手就把她拉到自己怀中,将头搁在她肩膀上,“这九年来我一直不敢想有这一天。”他抬起她的头,细细看她,她的眼,她的唇,她的面容,她的温度气息,如今才能时时刻刻触碰得到,她不会知道在七年杳无音讯的时间中,他默默回忆过多少次。
“我知道。”蔓青笑着,又留下眼泪。从她看到这些信开始就全知道了,他的心思。他说过当年他的不得已,许多事情她都在怨他、恼他,可却从未想过他背后的艰难。如今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她只想好好看着他,就像他们彻底重新认识对方,将过去失去的九年全都弥补过来。他们额头抵着额头,然后都笑了。
“跟我走,蔓青。”齐炎的嗓音低沉而具有蛊惑性,“这一次别再拒绝我。”他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眼睛漆黑发亮,“这次,没有齐家和董家的恩怨,没有易罗,没有鲁爷,谁都没有。”他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就我们两个,离开上海。”蔓青颤栗着,心绪暗涌,她终于点头,“好,我们一起走。”齐炎望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对着蔓青道,“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蔓青顺着他的视线朝书房门口望去,阴影处走出一个娇小俏丽的身影。蔓青一怔,“雪儿?”
“她无论如何都不肯走,我看她是铁了心要跟着你,所以就带她回来了。”蔓青望着怯生生站在门口怕自己生气的雪儿,叹了口气,走过去拉着她的手,然后接过她手中沃德紧紧的行李,只是很柔声地问她,“累了吧?要不要我给你去弄点吃的?”“恐怕得待会。”齐炎微蹙着眉,“我们得离开齐家,先跟我走吧。”蔓青点头,她自然是明白的,公共租界如今太乱了,刚才奔过来的时候,街两旁到处是恐慌着的平民,还有不知四处搜寻什么人的日本兵和守卫,连警察厅的人都不见了,餐厅、店铺门口堂而皇之挂着告示牌,“支那与狗不得入内”。齐家处于公共租界中,早晚也会被牵连,齐炎考虑的很周到,只是公共租界想进来容易,要出去,恐怕并不简单。
但齐炎毕竟是有办法有手段的人,车子开出公共租界的时候没有人拦他们的车。齐炎告诉蔓青他和法国领事馆的人有些交情,要处理这个并不难。齐炎带着蔓青和雪儿,将车开进了一条旧式的小弄堂里,他领着他们进了一间屋子,并且和房东太太说了几句话。房东太太是个胖胖的五十多岁的姆妈,眼睛侧过来想打量蔓青,蔓青不自然地别过身,毕竟她曾经的身份太容易被认出。“先生,阿拉这里就是小了些,侬不要见怪啊。”姆妈有些讨好地对着齐炎道。齐炎点点头,领着蔓青和雪儿上了木楼。
齐炎租了两间房,房间虽小可基本都齐全,齐炎对着蔓青道,“简陋了些,不过我们不需要待几日就会离开。”蔓青其实挺满意这里,她和雪儿的房间朝南还有个小平台,她走到平台上,讶然发现这条弄堂竟然就在曾经上过的学堂后面。此时还能隐隐约约听闻学堂里学生激昂高亢的呐喊,都到了这个地步,学堂应该早已停止了上课。游行、逃窜似乎是每日必定上演的戏码。从她这个角度,还能望见学堂的正门,几个女学生正围在那里焚烧“太阳旗”,她们身上穿着的学生服让蔓青有些微的恍惚。
莫名的心底抽搐了一下,她吸了口气。齐炎扶住她的肩膀,“怎么了?”蔓青转过身朝他笑,“没事,只是有些怀念拿着书本的自己了。”齐炎略微一怔,“蔓青,到了香港,你可以继续读书。”蔓青点头,进了屋子,收拾了一番,她对齐炎说想买剪刀和香烛等一些物品,齐炎不放心她一人出门,雪儿自告奋勇要跟着蔓青,齐炎看他们下了楼梯,这才收回目光。
只是蔓青没想到会在街上遇见阿童。买好香烛出店铺的时候,就在转角一侧,她无意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街对街就是法国领事馆,阿童从那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点燃烟,狠狠抽了一口,神情惘然。
蔓青脚似生了根,就站在那里望着阿童。雪儿疑惑道,“姐姐,你为什么一直盯着那个男人看?”蔓青说,“我们走吧。”才走了两步,就听到激烈的争吵声。“我们马歇尔馆长很忙,你别来了!”“一面都见不得?”蔓青停下脚步,那是阿童的声音。算了吧,她在心里说服自己,董家的事再也与她无关,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就切断了。
阿童将烟扔在脚下,蹂躏似地踩灭。蔓青感到他抬起了头,目光似乎向着自己这边而来,顿时慌了神,她牵着雪儿的手收紧了,加快了脚步。她想阿童是不会看见她的,人来人往,她很快隐在人群中。
“蔓青小姐!”可阿童显然眼尖地瞧见了她,她咬咬牙,拉着雪儿快走。“姐姐?”雪儿边回头瞧那人追过来,边说,“姐姐他是谁?你的脸色好差。”蔓青和雪儿在街边转角处被阿童拦了下来。蔓青别过眼神不去看他,“有事吗?”
阿童一怔,看了蔓青一回,才说道:“原来小姐刚才看见了我,只是佯装不认识。”他冷哼了一声,“也对,你和董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蔓青淡然一笑,“是的,所以……保重。”“蔓青小姐当真不想知道董家的任何消息?不想知道吴妈的消息?不想知道少爷的?”蔓青垂首盯着地面某一处,她说,“对,一点都不想。”阿童舒了一口气,轻轻地笑了一下,无奈而又掩藏着悲戚,“阿童是个粗人,没读过书,可听过一句话,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现在终于懂了,祝小姐……幸福。保重。”蔓青猛然抬头,面色苍白地望着他,她真的不懂他的意思,想张口问,却硬生生咽在喉咙口。不该再去在意,不该再去关心,当初离开得决绝,早已结束了!
“姐姐,姐姐?”雪儿在耳边叫唤她,“姐姐,你怎么了?那个人已经走了好久了。”她回过神,摊开手掌,这才发现刚才用指甲掐入手掌中,都刻下了深深的印记。那天晚上她睡不着,独自披了外衣坐在平台上,她手上的镯子在皓月下韵出薄薄的光泽。“这个镯子,我知道你会戴起它。”身后传来齐炎的声音,在夜色下柔和而温润,一如这套在手腕上的镯子。
“那天我让淮阳将船票送去给你,就做了两个准备。”他望着蔓青,坦诚道,“我已经猜测你不会要船票,所以我让淮阳将镯子送给你,告诉你这是最后的礼物,其实,我更希望你看到它,会不顾一切赶过来。”蔓青眼里尽是水光,无言以对。
“但就算你铁了心,我也不在意。”齐炎目光淡淡扫视四周,“我早就将这里租下来,当时就只有一个念头,怎样也要带你离开上海。”他目光锁住她,让她难以将眼神挪移,随后手缓缓地从背后穿过去,轻轻环住她。“蔓青,我们失去的时光都会回来,往后有很多个九年。”重逢后,他从没有对自己这么温柔过,这一切就好像是梦,是她原本梦里的场景,此刻成了现实,却如此虚幻而不真实。
“蔓青,我想带你去香港,在那里我可以重新开始打点生意,你也可以重新读书。但我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告诉我你想去哪?”他轻轻在她耳畔问道,呼出的气息就萦绕在她发丝周围。去哪里?蔓青偏头想着。
“我说过,我要让你安心。蔓青,等我处理好上海的事,我们可以来这里,你喜欢这里吗?”“你说的是真的?”“如果在这里,我可以做一切我想做的事,又有何不可?”莫名的,这几句对话就在此时从脑海中跳出,无尽地回声。“蔓青,你喜欢这里吗?”“蔓青,离开上海,我们就来这里可好?”“蔓青……”另一个嗓音想起,青墙黛瓦烟雾缭绕的小镇……蔓青浑身一僵,推开了齐炎。齐炎眼中掠过惊诧,蔓青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及时打了个喷嚏。齐炎皱眉道,“现在已经是秋天,你穿得太少了。”他替她扣上外衣的扣子,蔓青歉然地朝他笑笑,“嗯,我进去睡了。”她垂下眼睑,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