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青搀扶吴妈起来，吴妈却紧紧拽住她的手，“蔓青，有些事情，我今日必定要告诉你。”“您说，我听着便是。”吴妈缓慢坐回椅子，目光柔和地定格在蔓青脸上，嘴角渐渐勾起来，放佛就透过蔓青看到了什么事物一般，低低地喟叹，“其实，长得一点也不像，可为何如此地相似！”蔓青想要开口问，却不忍去打断吴妈片刻迷离的眼神。
    “当年夫人嫁进董家的时候很年轻，比你年岁还小些，唇红齿白，要说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再加上夫人是名门之后，又是留过洋回来的，那妆容，那打扮，那谈吐，老爷自然是很满意。那个时候董家整日里都充满了夫人的欢声笑语，她带回来很多洋人的玩意，什么怀表，相机，咖啡机……董家的人个个都觉得新奇，老爷也不例外。”
    蔓青注视着吴妈沉浸于回忆中布满皱纹的脸，轻声问，“那后来呢？”“后来？”吴妈垂眉，“夫人和老爷的确恩爱过很长一段日子，后来就有了少爷。可少爷三岁的时候，老爷认识了另外一个女人。”蔓青微怔，过了许久才开口，“那老爷娶那个女人了吗？”一个男人，一生拥有几个女人的并不少见，这本就是平常事。
    “若那个女人是别人还好，可她偏偏是大亨齐显璋的夫人！”吴妈喃喃地说，“听说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那个时候齐家的势力远不及董家，齐家的夫人高贵典雅，淑良娴静，弹得一手绝妙的琵琶，和夫人的明艳截然不同。老爷就这么被迷住了。”
    蔓青懂了，男子大多是喜新厌旧的，纵使再好的女子，过了那最美的年华，褪去华丽的外衣，终究是要被厌弃的，董夫人，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中的一个。“为什么偏偏是她呢？”吴妈闭上眼睛，“因为她，老爷和夫人有了无尽的争吵，老爷频频外出，甚至不惜为了那个女人动用一切关系拆散她和她丈夫……”
    蔓青放在衣裙上的手紧了一下。齐显璋的夫人，齐显璋的夫人……这么推算，那么齐炎就是……她的额际渗出一股股冷汗，背脊冒上寒意，“那么，最终……成功了？”吴妈凝视蔓青，沉重地点了头，“是，成功了。诬陷齐显璋私吞米粮，让警局插手，然后就将那女人带回了家。”
    原来一切的始末竟是这样！这才是真相，真相！蔓青心中无法即刻消化这一切。所以说，那日，她问齐炎为何如此恨董家，齐炎才用那样的眼神那样刺骨的话语回答她，让她去问董家的人！诬陷之仇，夺妻之恨，这才是齐显璋步步为营想要毁了董家的缘由！“那夫人呢？就这么接受了和另一个女子共侍一夫？”
    “夫人是个新潮的女子，对老爷极为忠贞，加上之前的恩爱，这前后天与地的落差几乎让她崩溃。刚开始还能够忍受，可时间久了，又有哪个女子能够真正释怀？夫人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整日整日写字帖，种花草，不理任何人，包括小少爷。后来，她开始不进食，一日喝不下几口水，吃不下几口粥，长此以往，抑郁成疾，病根难除。她拒绝请任何医生来看病，每日就盯着那株植物发呆……就是那株你喜欢的……”
    蔓青心里一动，“花叶蔓长春。”吴妈点头，“那段日子我去瞧过夫人，哪还有过去一点点影子？我记得最后一日，她只把小少爷叫到身边，那时气息已经是吸进去的少呼出去的多。就这样，年纪轻轻的，却……”
    蔓青从不知董家的往事，也从不曾去过问，甚至待在董家这么些年，她都不知三叔真正的名字。今日，这些积满灰尘的过去像是被人拂去了表面，一层层展现在她眼前。她在脑中勾勒着董夫人的容貌，想象着她的经历。也许一个男人一生不可能拥有一个女人，可在她眼里，这是起码的尊重吧，当这份信任被撕破，剩下的躯壳，她也不想去要了。若非她的性格是这样刚烈，又何至于此？可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却让与她从未谋面过的蔓青心抽痛。
    “从那时候起，少爷好似变了一个人，对谁都陌生，对谁都疏远，除了三爷，谁都没法走近他，老爷去世的时候，他就在自己的房间里，任何人去规劝他瞧上自己的父亲最后一眼都没用。”吴妈叹了口气，再望向蔓青，“吴妈告诉你这些，不为别的，只是希望你能够理解少爷。纵使他过去有什么说错的做错的，也请你担待。”
    蔓青心里滑过一道浅浅的流水，她知道吴妈是怕她不去尽力帮董韶之，可知道了这些之后，她想她能有几分理解他的性情。纵使不能很平和的相处，但毕竟他曾经在码头边上救过她，曾经收留过她，一个拥有阴霾过去的人，她怎能期望他对谁都充满暖意？
    “吴妈，你放心，即使你不同我说这些，我也会帮你。”蔓青微笑着合住吴妈的手，让她宽心。吴妈却反手握住她，猛然摇头，“蔓青，你还不懂吗？今日我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自夫人去世后，真正能走近少爷的，除了三爷，就只有你一个，你不能离开他啊。”
    蔓青的笑容褪去了，她松开了自己的手，“吴妈，你说什么呢？”吴妈伸手去整理蔓青的发梢，“孩子，你这么聪明，能听不懂我说的话？你这么聪明，这么久下来，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却没有一丝感觉？”“吴妈！”蔓青低低地叫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可以想办法托人打听，我可以尽一份心力去探查消息，可是我们是不可能的，吴妈，我们之间……没有感情！”
    “有，怎么没有？”吴妈声音过于热切，蔓青避无可避，“吴妈……”她无奈叫道。“傻孩子，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呢？少爷对你……”“不，不是。”蔓青不想她继续说下去，连连摇头“吴妈，你弄错了。”
    吴妈靠在窗边，就这么望着蔓青，“夫人最喜欢的植物是你收养的，你的名字，以至于你写的字，都和夫人如此相像，这世上，怎能有如此巧合之事？蔓青哪，这就是缘分，你和我们董家的缘分，蔓青，等少爷回来了，你也回董家吧。”吴妈说得笃定无比，她浅笑着，放佛怎么看蔓青都觉着这便是天意。
    “相像？”蔓青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难怪董韶之看见她房间里那株植物时是那样怔仲的表情，难怪他让她写字帖，写完后又那样失魂落魄，他第一次看见她的字时就觉得像了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吴妈，就算再像，我也不是她，我更不是她的影子，董韶之离不开的是他母亲，不是我。”她不是别人的影子，也从来不预备做别人的影子，纵使今日知道了这么多，她也不会回董家，她不是一个可以让董韶之聊以慰藉的替代品，他爱他的母亲不代表他可以将这份感情发酵转移到她身上！
    “蔓青……”吴妈几乎是恳求的，可蔓青心中早已乱作一团。“别说了吴妈，今日你找我帮忙的事，我记下了，可我的决定也是不容改变的。”吴妈见她如此执着，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吞了下去。今日来，是要求助，也是将一切都解释清楚。
    “最后同你说一件事，”吴妈顿了顿，才继续道，“当年老爷对那女人动了心，三爷也是支持的，并且从中周旋了不少，可能是那时年轻，对兄长忠心耿耿，以至于犯了错。而后三爷娶了妻，自然明白了不少道理，后来，三爷有了孩子，是个女孩，可他夫人却因为难产死了，小姐十二岁那年便被人诱骗了去那些个不干不净陪酒喝笑的地方。她被灌了酒，然后……第二日三爷赶到的时候，已经自杀了。”想起这一段难以言语的往事，吴妈不禁抹泪，“小姐去世后三爷就倒下了，一夕之间似乎什么都塌了。三爷硬是扛了过来，在他最愁苦的日子，在北平遇到了你，并将你带了回来。这就是全部，董家的全部。”
    蔓青的眼前模糊了，她想着三叔那对她宠溺地、淡淡笑着的面容，想着他曾经做过的这些，得到的失去的，这些年相处的点点滴滴，全部都如同光影交错斑驳地投射过来。她明白了三叔为何如此照顾她，就像亲人那般，因为当时的自己，就和他不幸而亡的女儿一般大，他的的确确就将她看作亲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