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金薇朝她绽出一抹笑，这一瞬间，蔓青觉着，有些人一夜之间便可以成长，逼迫自己坚强，金薇就是这种人。大礼行完后，是酒宴。叶家共摆了四十桌，足足可见叶家不容小觑的地位。蔓青坐在席上抿了几口酒，却怎么也不饿。
    “感谢诸位来参加小儿的婚礼，在此，我敬各位！”叶老爷站起身，对着到场的所有人说道。“老爷！”恰在此时，有人近身，看样子是叶家的下人，一脸慌张。他附耳与叶老爷说了些什么，叶老爷神色变了变，却没说什么。蔓青正奇怪之际，却闻得大堂外有一年轻女子尖细的叫声。蔓青心里一惊，晃眼间见有人不顾拦阻冲了进来。满堂哗然。
    “谁让你们允许她进来的！？拉她出去！”叶老爷大声喝道。那女子尖细的瓜子脸，清澈见底的双眸，窈窕的身材，如此姿容却苍白着一张脸，她微微一笑，“叶伯伯，是我用这个威胁他们，他们才放我进来的。”话落，她袖中抽出一物，蔓青一瞧，竟是一把小巧的手枪！所有人都看见了，顿时，尖叫声不断。叶老爷也是见过场面的，笔挺着身体站于那处，“你今日来捣乱绱儿的婚礼，就是为了用这个威胁我？”他冷笑，眸光变暗。
    蔓青去瞧主席上的金薇和叶绱。叶绱平淡的脸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眼，星火迸溅，能让人感受得到他的情绪波动。而一边的金薇呢，就似一尊木偶，直直地瞧着那携枪而来的女子。蔓青不由得担心她，在这种情况下，她该如何自处？“我知道叶伯伯看不起我，我不配成为叶家的媳妇，你的儿媳妇，可我已经无路可退了。”周围皆是议论之声与惧怕之情。叶绱就坐在那里，不悲不喜，望着他心爱的女子。
    女子缓缓转动眼珠与叶绱的对上，“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这一语，震惊所有人。叶老爷几乎没有站稳，叶夫人扶住他才不至于让他往后倒下。“你走吧。”三个字，叶绱轻轻吐出口。蔓青心里一抽，没想到，叶绱会吐出这样绝情残忍的话语。女子听他如此说先是神情一滞，随后又似乎平静了，可那眼睛空洞得似乎容不下任何东西，那分明是绝望。
    蔓青的心跳加快，周围的哗然之声已经入不了她的耳，她眼中唯有那女子手中握着的那把手枪。蔓青忽然有了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视线往上挪移，见女子死死盯着叶绱，不，是叶绱身边的金薇。蔓青的手发凉了，她想叫金薇的名字却哽在喉中叫不出口，而女子的手，已然抬起。电光火石的刹那间，蔓青想也未想，来不得她半分的犹豫，她冲过去，伸手推开金薇。枪响，尖叫，倒地，似乎一瞬间，发生了太多。混沌充斥在耳边。
    蔓青睁着双目，惊魂未定地望向刚才将她拉开的人。“齐……”她心口涌出了什么，酸得她说不出话。“替别人挡枪，你有这个本事吗？”齐炎冷冷地开口，随即松开她。蔓青还未从方才那惊魂中回过神，耳边还是子弹擦过的“嗡嗡”声响，此时，神情慌乱下，她望向刚才被自己推开的金薇。金薇此时也正望着她，似乎不可置信。那女子发出的子弹本就是对着金薇的，蔓青那时候根本无从多想，也顾不得自己就扑过去。而此刻那弹痕，嵌在他们身后的墙里，还冒着丝丝青烟。
    “蔓青……”金薇抱住蔓青，那双眼承载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恍惚，感激，惊慌，与苍凉。等到二人都平复下来，蔓青才发现，因为那一枪，大多数宾客都在仓皇中逃离了。这场半个上海滩瞩目的婚礼，顿时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闹剧。当蔓青还来不及细想明天报纸会怎么刊登时，又一声枪响让她浑身颤栗。蔓青望过去，见那面容姣好的女子倒在地上，身体在抽搐，而那把手枪，静静地躺在她身旁。
    “还愣着干什么，快叫医生啊！”叶夫人在这一连串的震惊过后，才回过神，对着叶府的下人大叫着。女子在下人的搀扶下抬起上半身，“不用了……”她气息虚弱，只这一眼，蔓青便知，她没有救了。女子凄然绽开若夜来香一般动人迷惑的微笑，那双眼一刻也没有离开站在不远处的叶绱。四目相对，她开了口，“若，当年我爹没有带我来……你们叶家，若叶伯伯没有开那个玩笑……若我们家，我们家没有没落，若我还向她一样……”女子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金薇，“还是个衣食不愁的……小姐，我们是不是……结果就会不同……？”殷红的鲜血从她香檀小口中涌出，染红了她细长的颈子，纯净的白色旗袍因为红而晕开艳丽的诡异花色。
    蔓青牢牢地抱着金薇，却见那女子已经没了声息。曼妙年华，却香消玉殒。寂静冷清的厅堂成了讽刺的笑话，凄凉晚风卷走在场所有人的魂魄。叶绱从头至尾，没有再说一句话，当叶老爷喘息着命令下人将尸体拖出去时，他却缓缓背过身，不顾所有人的目光，一步步，向楼梯上走去。蔓青知道，金薇被彻底抛下了。地毯上还有那女子年轻的血迹，但很快，就会被收拾干净。可蔓青知道，即使什么恢复到了原样，可有些事，会永远刻在某些人的心上，此一生如同梦魇，挥之不去。
    “少夫人，老爷太太命我带你回房休息，我叫席儿，以后便由我服侍你。”清丽的声音，是叶家的下人，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说话的音调稚嫩，可却小心翼翼的，显然是被刚才发生的变故所吓。蔓青不放心金薇，想留下来陪她，望着金薇随着席儿上楼，她便举步上前跟着，可这时有人却握住她的手，“这个时候，你跟在她身边只是添乱。”蔓青撞进齐炎的视线，明白他说的是实话。满堂的狼藉，印证了这血色的婚礼，蔓青心内有些寒意，便随着齐炎出了叶家。宅门外的风让她索瑟，她见到不远处叶家的家丁正抬着女子的尸首离去，回忆不多久之前的那一切，顿时一阵炫目，胃里翻搅，她扶着门外的廊柱，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腹中刚才喝下的酒水在翻搅，此刻尽数倾倒出来。有车在她面前停下，她望去，车窗内是齐炎被黑暗覆盖了一半的侧颜。“上来吧。”淡淡的话语。蔓青脚步有些虚浮，这个时候，她不想拒绝他的好意，如果他确实是好意的话。
    蔓青头靠在椅座上，双目透过车窗去凝视外面的夜色。“易小姐呢？”她问道。如果她猜的没错，此刻她坐的位置是刚才来叶家时，易罗坐的。“刚才叶家那一枪之后，我就让人先送她走了。”车子里是一片无言的沉默。她想开口问他的话有很多，包括这七年间的一切，包括齐显璋和他的关系，包括……易罗。可此刻她却问不出口，她怕和上次在齐家一样，问出口的结果只是让她更加心寒，只会让她和齐炎本已经遥远的距离拉得更触手难及。
    蔓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等到她发现齐炎的不对劲时，齐炎的手已经抖到无法正常握住方向盘，车子在寂静的巷子中扭曲着前行，蜿蜒不已。蔓青被他吓到了，转过头去，却见他额际全是冷汗，“齐炎……”“我没事。”这样也能算是没事吗？她见他如此逞强，上前手握住方向盘，“你停下车！”
    齐炎闷哼一声，在一个急刹车后，两个人都由于惯性向前冲了一下，随即往后倒在靠背上。蔓青平复下狂跳的心口，这下她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了，齐炎右手的袖口里正缓缓渗出红色的液体，从手腕流向手掌，随后顺着指缝滴落在方向盘里。他受伤了！蔓青心悸。刚才在叶家，自己什么也没多想便去保护金薇，随后齐炎将自己推开，可那发子弹还是擦过他的手臂了，一定是如此。心头弥漫着那股久违的酸胀将她淹没。
    不自觉地，她伸手到他臂膀上，“你受伤了，我看一下。”他下一个动作硬生生将她接下来的话噎回去。他伸出手拍掉她关切的那只手，蔓青心往下沉，手上残留的刺痛放佛正在题型她，她在他面前的不受欢迎。
    “我说过我没事。”他咬咬牙，用左手捂住不停颤抖的右手。蔓青见他这样，开口道，“我带你去医院。”他墨色的眸子又暗了一分，“我不会去医院的。”“那让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不用了。”“可是……”蔓青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恬不知耻，他三番四次的拒绝已是如此明显，她却还是要凑上去。齐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气息已经平稳，眼中看不出任何波动，“这里离董家已经不远了，你应当认得路吧。”
    蔓青瞳孔缩了一下，浑身都僵住了。他在这种时候都要赶她走。她想笑，扯了半天的嘴角却还是放弃了，她笑不出来，面对这样的齐炎，她感觉比身在冰窟里还要寒。她打开了车门，一只脚跨了出去，“谢谢你送我回来，谢谢你……在叶家救我。”身后没有声音，只是一片沉寂。她下了车，往巷子深处走去。终于拐过了一道弯，她背靠在墙上，终是难以忍住翻滚而下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