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第八章 董家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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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徒然下了一夜的雨,将事物都冲刷了净澈。蔓青半倚靠在身后的绣枕上。那刻着繁复花色的透明落地窗外的芭蕉树经过昨夜的清洗,嫩绿了不少,此刻叶尖正淌着水滴。她就这么出神地凝望着,似乎到现在都不可置信自己身在何处。说来到董家已近两个月,她依然对这里充满了惊奇。不仅仅是这里,对这座被人称作南方浮华之都的城市都充满了好奇。
    繁与杂似乎已经不足以形容这里,各种奇妙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造就了上海街头的风情万种,她首次见到了穿梭于宽阔马路上的有轨电车,人力黄包车,那随处可见的墙头海报,海报上身着旗袍的妖娆女子……莫怪林小虎的父亲每次到上海做完生意回北平时总侃侃而谈。这里街上的布衣平民,老板小厮,高级与低俗,看似毫无关联的身份,却显得如此顺理成章。而当蔓青真正见到董家的时候,已经不能用惊叹来形容那时的心境。
    董家是座落在福州路靠东边的地段,于繁华区略有隔离,相对也静谧得多。那环绕式的花园,院中高大的梧桐,参天茂叶,在它之后,却隐匿着这样一座集中欧相融的独立宅院。蔓青头一次懂得何为真正的高处不胜寒,大富大贵也不过如此罢。相对于优雅的三叔和董韶之,她越发感觉自己就是个不谙世事的乡下丫头,礼仪举止无一样清楚,可三叔为了减轻她的尴尬,便牵着她的手走进董家。
    对于她这样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的到来,董家的下人没有一个会嚼舌根,这或许就是董家的规矩,多做事少说话,永远都不会错,所以蔓青从没感觉到来自这栋豪宅里来来往往面孔的压力。她至始至终都不明白,董韶之和三叔是出于何种缘由将她收留,这份恩让十三岁的她已感负重,可三叔是那么温柔,那微笑着的眉稍眼角是藏不住的对她的欢喜。她不敢同董韶之一样唤他三叔,也不知说什么,所以一路话语甚少。
    “日后,你就叫我三叔。”是三叔首先开口对她说的,那语调好似她喝过的最窝心的汤,渗入心尖。而董韶之呢,即使同路她也难以猜测他在思考什么,他的名字是她无意间听闻三叔叫唤他的时候才得知的,只知其音,却不知是哪个“韶”,那个“之”,蔓青闷闷地想,他就像是董家后面花园里那两盆铁树,整日怂着,从不曾放低姿态。
    屋外有磕磕碰碰的声音,让蔓青顿时回过神,她穿上拖鞋,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就去开门,见吴妈在那里搬动一盆植物。吴妈是董家的管事,五十来岁,听说已经来这里二十年了,过去伺候过董老爷和夫人,是看着董韶之长大的。
    “吴妈,这么好看的植物,是要扔了么?”蔓青叫住了她,惋惜地望向她手中的那盆已然有些倦怠的一团暗绿。在董家,吴妈是除了三叔最亲近蔓青的人,她刚见蔓青时就打心眼里喜欢,说这孩子看着就灵巧,不声不响的,就是不会动坏脑筋的料。
    “我看这盆花放在西边阳台上也快要枯了,就想着干脆扔了。”蔓青挪过去,就在那片绿色之中的一点淡紫触动了她,“你看,它还开花了呢,你若真不想要它了,就送给我吧,我喜欢。”吴妈嗔怪地瞧了她一眼,摇头笑道,“你们这些小丫头哦,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你要真喜欢就给你吧。”蔓青点头,有些喜悦地接过那盆栽,细细瞧了一下,那枝蔓柔和地越过花盆自然垂下,收尾处有些卷曲,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可爱。
    蔓青见吴妈拿着单子,似是要去吹外头吹棉花,顿时笑道,“吴妈,你是要去门口吧,那二楼的房间就让蔓青帮你打扫吧。”董家每隔两天便要整个打扫一番,蔓青也是知晓的。她来得这两个月,吃的住的全是董家给的,如今这么舒适闲散,实在让她心里闷得慌,她不喜欢来自别人挑剔的眼光,吃别家的饭,为别家做事那是理所应当。
    “这怎么成?你这小身骨的,我可不想折腾你。”蔓青红了脸,以前在齐家,她什么粗活没做过?又何至于如此金贵?不由分说地抢过吴妈手中的扫帚和单子,将那盆栽放入自己的房间的窗台上,便往二楼尽头的房间走去。后头传来吴妈的叫唤,“就剩那间书房没理过,你稍稍整理一下就好。”
    蔓青掩上书房的门,打量着四周。明晃晃的内室,四周陈列着高矮不一的书柜,那本本书卷都藏于玻璃后。阳光投射在一张宽厚的书桌上,拉长了置于上面书卷的影子。蔓青将单子放于一旁,慢慢踱步过去,手触到透着墨香的纸张,心都不由得颤抖起来。她虽未上过学堂,可娘亲在世时,不曾怠慢过她识字的脚步,女子三从四德,纲常伦理,四书五经,唐诗宋词都让她读了个熟,娘亲曾说,女子立于世,凡礼仪,谈吐皆现于形,若要得到他人的善待,必要做到书中所言之德。
    “围城记?”蔓青轻读置于桌面正中央的那本书名。忍不住地,她悄然执起那本书,轻巧翻开头一页。室内的钟摆摇晃着,发出有规律的声响,她有些不自觉时间的流逝。
    “你在这里做什么?”蔓青闷然一声响,手一抖书卷便掉落在脚上。她回头,就见董韶之手撑在书桌上,犀利的眸光直直迸射过来。蔓青没由来地一慌,“我是……”“不管是什么,难道没有人教你,不经允许是不能随意踏入别人的房间吗?”董韶之打断她,难掩语气中的戾气。蔓青有些惊讶,亦有些羞愧,“对不起,我不知这间书房是你的。”这是实话,她进来的时候未曾想过这干净纤尘不染的地方是谁所有,现在想想,她太自以为是,想当然了。
    “要我提醒你么,这整个宅子,都是我的。”不响不轻的声音回荡在室内,蔓青周遭起了一层寒意。她能明显感觉到董韶之的恼意,几分委屈,几缕悔意已经将她吞噬。
    “我懂了,我回我该回的地方。”她手指掐入手掌中,用疼痛来抹去这极端的不自在。转过头,她快步向门口走去。“等一下。”董韶之在身后叫住她。她回头,有些冷然地问道,“何事?”他目光自她手中流连一番,将那本名作“围城记”的书对着她问道,“这上面的批注,是你写的?”
    蔓青一怔,那是她刚才随兴用笔在上面写了几句感言,无非是赞同云云的。“你学过小楷?”蔓青点点头。董韶之沉默一瞬,“谁教你的?”“我娘。”她对上他的视线,确信他眸中氤氲了一层浮光,“你喜欢这本书?”蔓青不语,猜不明他的意思。待到反应过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物,低头,正是那本“围城记”。
    董韶之对蔓青态度的改变似乎就从书房那件事开始。在蔓青面前,他变得多话起来,至少不如之前那样沉默。例如餐桌上,一向谨严少语只顾自己低头吃食物的他偶尔也会放下餐具,听蔓青和三叔聊一些北平和上海的奇闻旧事,虽然那通常只是蔓青和三叔之间的对话,但他也会将眼睛驻足在两人身上片刻,待蔓青感觉到视线并且回望过去时,他又会游移开,继续做自己的事,仿佛不曾过心。
    “那剃头师傅可有意思了,嘴里说着别动,别动,自己手一抖,就把人家左半边的发多剃了一块,就缺那块是少了头发的。”这一天,就如同往常那般,晚餐后,蔓青和三叔坐在皮质的沙发上,三叔坐在蔓青的对面,一边悠闲自若地抿茶,一边笑着听蔓青说她在北平发生的细碎小故事,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那这剃头师傅可谓是手艺不精。”三叔接住话,随即身体向前倾,伸出手拨了拨蔓青的黑色中长发说道,“真应该带你去理发,让你领教一回上海剃头师傅的功夫。”闻言蔓青顿了顿,才嘀咕道,“我才不要呢,万一也像那人一样,岂不是都没脸出去见人了。”这话引得三叔轻笑几声,吴妈端着水果盘子经过厅堂正好听到,忍不住就叫嚷,“就算失手剃错了,没有头发也好看,人长得水灵怎么着都好。”蔓青被吴妈这么一说,整张脸都红透了,恨不能钻入这木地板缝里。
    三叔将瓷制茶杯搁置在面前的长型矮桌上,看了看厅堂拐角处那默默发着声响的钟摆,站起身,“好了,今天也晚了,蔓青你回房间吧,记得要将被子盖到肩部,别再踢被子。”蔓青在灯下的面孔透着淡淡的胭脂色,知道三叔完全将她当小孩子了,前一阵子,她因为蹬掉被子,以至于着凉生了寒热,所以现在三叔每天晚上都要提醒她盖被子的事。她和三叔之间,每一句话都自然到好似本该如此,如同他们早就是一家人,三叔叫她名字时的语调,言谈间流露出的关心,让她闭上眼睛都觉得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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