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其实并不是很有钱。
    所谓的田庄千顷，良驹奔驰三日不见其界的传闻，终究也只是一个传闻而已。楚家久居京中，三代为官，虽然深得圣眷，却终究到不了如此嚣张的田地。楚久宁虽是一代名相，俸禄比寻常人要丰厚些，却也始终只够养家糊口而已。这样的传言，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呢？
    楚明漪从眼前的账簿中挣扎出来，晃了晃头，拍拍肩膀，瞥了一眼刚刚溜达进来的楚家大少爷，淡淡道，“你又来做什么？”楚家大少爷折扇一摇，笑道，“四妹妹，前日里我和世子赌了一赌结果输了，压上了全部家当，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你还不接济接济？”楚明漪揉了揉额角，“又为什么赌的？”她伸出手制止住楚静安接下来的话，“让我猜猜，昨儿天香楼的红玉姑娘挂牌，浮世绘的思怜姑娘也挂牌，你们一定又赌哪家姑娘身价高了是吧。”
    楚静安拊掌笑道，“不愧是四妹妹，一猜即中，既然这样，就接济接济为兄吧，你也不想看到堂堂楚家大少爷身无分文吧？”楚明漪看也没看他，淡淡道，“紫檀，把另一本账簿取来。”紫衣的少女低声一应，斜了一眼苦着脸的大少爷，转身去取那本账簿。楚明漪接过手来，摊开册子道，“这个月你从我这里支了三次银子，除去你的月例，还赊了三百两，这可不是小数目。”指尖触过这些记录，楚明漪抬起头来，挑眉，“别让爹知道了，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四妹妹只要肯给，爹是怎么也知道不了的。”楚静安看了看房外，忽然悄声道，“你说的东西，我又找到了一个，你看看？”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样物事，递给楚明漪，“虽然不知道这些年你总是要这样的东西作甚，不过世子那里倒是有不少稀罕物件儿，见到一样，我就拿来一样给你。”楚明漪对着光照了照，蹙眉道，“纯度比上回的要好了不少，但还是差得远，你继续看着。”她俯下身，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递给楚静安，认认真真道，“大哥，世人皆道我楚家富可敌国，然而究竟是什么样你我心中都有数，那些传言自然都是不作数的，这些年，你也难了。”楚静安折扇展开，轻轻巧巧的一笑，“四妹妹心疼为兄，做哥的，心里高兴。”他挥了挥银票，“别让爹知道。”
    将账簿递还给紫檀，楚家四小姐站起身来走到后堂中，靠在窗子边细细的把玩着手中的一个石块，那石块通透，日光下偶尔有一角色泽斑斓。虽是能映出人影，然而却是模模糊糊不甚清晰。女子低低的叹了一声，将那石块握在了手心里，打开一个小匣子，放了进去。
    十六年了。
    十六年前她含笑闭目而终，余下父母哀恸幼妹啼哭，烟波凝碧的一弯眼眸中，水色只是那么一掠，便来到了这里。虽没见到什么奈何桥孟婆汤，却丢下了半世洒脱，徒自携了一身轻狂与迷惘。前世的顾明漪实乃大富大贵之女，人上之人，奈何天性懒散，族人叹其终难成就大业，然而父母却是一味的溺爱恩宠，二十六年时间里给尽了世间所有，只差将那天上的星星捧来她面前。顾明漪方甫降生、睁眼，与其父交好的禅师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过了头去，只道此女若是就此常伴青灯古佛之前，与木鱼青松为友定可得道，然而若是一味在俗世红尘之中跌宕沉浮，怕是年不过二十便会夭折。
    然而孩子的母亲却依旧舍不得长女离开，她先天不足，骨骼纤细，出生便呼吸困难，在急救舱中三日度过危险期，母亲方将女儿接回家中，自此好吃好喝的供奉，恨不能将全部的爱都融入女儿的身体。明漪明漪，但求明净如水，怎奈三分涟漪？明明是慵懒凡人不理的女子，却依旧被扯入了俗世红尘之中，好一番跌宕流连，二十六岁临终前，但求父母与幼妹长乐无忧，安然离世。
    再睁眼时，已是楚家四小姐，楚明漪，嫡出。大夫人年近三十才再有孩子，自然宠爱关怀备至。大夫人出身皇族，乃是正牌的公主。宫中出来的贵人不懂手段，倒叫育有两子的二夫人挤兑的紧。楚明漪出生后更是如此，长房所出的她的嫡亲哥哥身子骨略弱，先天有些不足，她又是个女子，大夫人对这两个孩子宠爱的紧，却总是担心自己去后万一二夫人被扶了正，这两个孩子怎么会有好日子？故而每每看到两人时，慈祥的表象下总会藏着一声叹息。
    楚家二少爷先天羸弱，楚家四小姐天生不能说话。
    哑女。
    四小姐之上还有三位小姐，都已出嫁，无不是名门望族之媳，京城闺秀典范。然而楚家四小姐却是个哑女。从出生到十岁，真真是一句话未曾说过。大夫人心疼幼女，其他几位夫人却是得意的紧。有了这样一双儿女，虽是嫡夫人，却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然而楚明漪与楚静涟虽在家中皆不受宠，却被宫中那位至尊至贵的女性宠的没法。当朝太后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帝君坚毅，女儿却是自幼柔弱惹人疼。宫中的公主王子不少，太后却独独疼爱外孙与外孙女，楚明漪刚刚出生，太后懿旨便到了，册封楚家四小姐为平安郡主。
    也就是靠着这份荣宠，楚家姐弟俩才不至于在府上还受兄弟姐妹的气。十岁上，二夫人将鹤顶红下在大夫人的汤羹中，却被静涟公子吞了下去，静涟公子本就身体羸弱，这下子身中剧毒，命在旦夕。皇上与太后得知此事震怒，将二夫人挫骨扬灰，罪及母家。
    总是安静独处的楚家四小姐在那时终于发了话，冷冷清越的声音命令所有大夫都出去，她握着兄长的手，将哭哭啼啼的母亲也赶了出去，默默的注视着吃了吊命药而危在旦夕的兄长，直撑到宫中太医赶到。
    楚家大少爷静安多年后仍记得四妹妹那一日冷冽的眼神，以及那句“下作的东西们，全给我滚出去”。那绝不是一个十岁的女童应有的眼神。之后静涟公子入宫在太后身边休养，母亲也随着进了宫，然而平安郡主却在其父的书房中与父亲谈了一个下午。
    从她十岁那年起，楚家四小姐变成了楚家最得宠的女儿。二夫人的下场凄惨无比，家中的侍妾们再不敢对这位柔弱的大夫人有什么不轨之心，未从幼子遇害的恐惧中回过神来，母亲对女儿突然的开口说话惊喜不已。这位自小在宫中由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公主殿下心地纯善，虽说这些年在府中遭遇极多不公之事，却从未怨恨过，只是一味忧心一儿一女，现看到女儿如此受宠，心中喜悦，早将前些日子的事忘了个精光。
    长安城虽大，却也不是什么隐藏秘密的好地方，楚家四小姐方甫开口说话，长安城便已传了开来。只是楚家上下唯有大少爷静安出入世家子弟之中略多，所以所有的消息，都是这位大少爷传出来的，再然后，不知何时起，长安城盛传楚家四小姐明漪懒散，对周遭发生的事情不甚留意，不通女红，不喜读诗书，只是姿容艳丽而已。世家子弟大多对楚家的家世极为向往，然而听得楚静安这番话，对四小姐当真是产生不了兴趣。
    楚明漪自然开心，落得个清闲，而这个清闲的代价，则是楚静安从她手中源源不断支出的银票。
    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紫檀见到她的样子，自觉上前，乖巧的捶肩揉腿，另一个牙色短裙的姑娘则极为应景的端茶倒水。
    “小姐，白三来了。”门口探出一个脑袋，紧接着是一双圆溜溜的黑色眼睛。
    “白小三儿又来了？？”月牙手中的茶水打翻了，紫檀的手一抖，精准的捶中了某人的脊椎。楚明漪疼的皱了一下眉，将自己从小姑娘的魔爪中拯救了出来。
    “说我不在。”
    “白公子说，他可以等到您回来。”
    “……”
    “白公子还说，如果您不想看到他一脸未语泪先流的神情，就赶紧回来，不然他不保证不会被长安名士们瞧见。”
    “……”
    白家三公子在她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啧啧赞叹了许久。被紫檀月牙儿戏称为“白小三儿”的白晚箜阅女无数，向来眼界甚高，然而这一次却对楚家的四小姐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楚明漪出生那年命岁流漪，白家三公子戏言，岁流漪者，国色也。
    ——只是一句判词，便将这女子推入了所有世家子弟的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