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问卿何在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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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世上最为挑剔的老饕也不得不承认,赵瘸子的手艺实在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公子并非饕餮之徒,但他也从来不会委屈自己的肚子和舌头,所以,赵瘸子成了他家宅子里的专用厨子。
面前摆着的夜宵香气扑鼻,芙蓉蒸蛋、翡翠虾饺、桂花圆子,样样精致,但很可惜,公子一点胃口都没有。
年轻英俊的翩翩佳公子在面前放着一具新鲜尸体的情况下,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胃口的——虽然那只是一具野兔的尸体。
公子想了想,站起身。
四名总角少年——也即童驷——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桌上的夜宵是三童去催,然后他们四人一起去端来的,在厨下时他们还确认过,这分明是一笼热乎乎香喷喷的小笼包。
却不知是何时被人把里面的包子替换成了死兔子,还是剥了皮的死兔子。
“你们不必在意,能做到这一点的自然是江湖高人,你们发觉不了才正常。”
童驷的脸色还是不太好。
公子摸着自己的下巴,歪着头静静思考了一会儿:“你们去睡吧,今夜府里有些事情——许是用不着你们了。”
童驷交换了一个不甘而无奈的眼神,躬身应是。
苏肃拧着眉头出现在公子身边:“这是怎么回事?”
公子显得颇为诧异:“你问我?”
苏肃的脸绷得更严肃了:“能在……能在卓府做这种事的,定是高手。”
公子点点头:“不错。”
“但是目的……”
公子摇摇头:“不明。”
苏肃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在担心,但面前这人却似乎毫不在意。
“来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走了我的夜宵,那么自然也可以在夜宵里面加些其他的东西。”公子轻声笑了起来,“但对方偏偏没有这样做,而是……”他看了看那只死兔子,“你有没有发现,这兔子干净的很?”
苏肃一愣,果然回头去观察那只死兔子,这一看,还真就发现了有趣的事情:“这……”
“剥皮,放血,去内脏,清洗干净……你猜这兔子的原主人接下来是想做什么?”
苏肃的表情变得很怪异,公子所说的程序他十分熟悉,在野外,他也常常做。
公子认真看了那兔子几眼,忽然叹了口气:“只可惜,野外总是很难找到佐料,哪怕是最简单的盐,当然,如果有些葱姜切丝,再加上酒和酱醋腌一腌,烤出来的兔子味道一定不错——起码比这样简陋地直接烤好得多。”
苏肃的表情更怪异了,他完全没想到公子当真会在此时大谈如何烤兔子。
公子指了指那只兔子:“苏肃,去告诉赵瘸子,把这只兔子好生料理了再端上来,记着再来些酒,烧刀子最好,要大翁,大碗。”
苏肃终于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一脸惊诧。
这本是一顿夜宵,但不管是烤兔子还是烧刀子,都不太适合作为夜宵。
但他还是照办了。
没过多久,苏肃回来了,他左手端着好大一张盘,右手提着好大一只翁,一盘兔肉,一翁酒。
公子笑吟吟地坐在原处,刚刚好吃完他的蒸蛋,见苏肃回来,豪不吝啬地开口夸赞:“苏肃,你找来的赵瘸子果然和我心意。”
苏肃闻言,冷冰冰的脸上也多了一分笑意:“凑巧。”
油汪汪的兔肉摆在桌上,配了一只切开的鲜橙,大翁拍开泥封,倒出满满一大碗的酒。
公子瞅着那只橙子一笑:“赵瘸子只当是给我备的吧……呵,可惜他一番心意,全然白费了。”他说罢便静静坐在那里,一手撑着头,阖上双目,似乎是困倦不已,想要小憩一阵子——他也该累了,折腾一晚,这顿夜宵都快要变成早点了。
时间慢慢过去,东方逐渐泛起了鱼肚白。
休憩过后的公子强撑着睁开眼睛,瞥了眼那盘子和碗,轻声一叹:“晚生诚心相邀,前辈却这般不给面子。”
苏素的目光从公子苍白的面色上扫过,眉头一皱,显出些不耐烦来,他上前一步,拿起那碗酒,用力向门外一摔。
理当响起的碎裂声却被寂静取代,苏肃瞳孔一缩,护在公子身前,伸手便要抽刀。
公子按住了刀柄,眼中清明澄澈,哪还有一分迷蒙:“莫急。”
一道黑影忽然从桌下蹿了出来,却是落在那盘冷却已久的烤兔子旁边。
苏肃惊诧万分地看着一个浑身又脏又破、简直比叫花子还不如的怪人趴在桌子上,用力向嘴里塞着肉。
公子笑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轻声道:“非要等肉冷了才肯出来,前辈何苦呢。”
吃肉的人忽然就哽住了,他伸直了脖子,露出一张沾满了黑灰、完全看不出不本色的脸,眼珠子鼓得像只大青蛙,口中嗬嗬做响,显然这一口噎得狠了。
公子叹道:“前辈,有酒。”
那人一头扑向酒瓮。
苏肃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人整个上半身都栽进酒瓮。
酒瓮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
公子淡然而笑,看着眼前荒唐莫名的一幕。
“呜噜”声响了很久才终于停下,怪人发出一声颇具感慨的叹息,两手一撑,从翁里跳出来。
烧刀子洗净了那人的脸,苏肃于是终于看清了他脸上除眼白和牙齿之外的部分。
不过,这样说起来,他刚刚喝的酒岂非……
苏肃定定看着那人,眼神高深莫测。
被公子称为“前辈”的怪人看起来并不算太老,他身材不过四尺,眼睛大而有神,皮肤白且平滑,脸上没有一根胡子,唇红齿白,看起来——看起来就像个稚龄幼童。
苏肃看了眼公子,发现对方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幼童般的怪人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他冲公子龇牙咧嘴地笑了笑,露出一对尖利的犬齿:“这位小哥儿如何知道我是前辈?”
公子笑容不变一分:“立卿不才,却对江湖传奇颇感兴趣,曾听闻三十年前山西曾出一异人自称鬼童子,轻功之妙,世所仅见。”
鬼童子抚掌大笑:“好,想我鬼童子之名江湖上何人不晓,能一眼认出我的却是你这不懂功夫的公子哥儿——你可还没说是如何认出我来。”
公子缓声道:“鬼童子前辈行事诡秘莫测随心所欲,但生平最恨不告而取之辈,最是讲究买卖公平,曾一夜饮尽长安八宝楼神仙醉,却留下价值连城的白玉燕双飞,又曾取走唐门十四种独门暗器,而报以其叛徒唐楹之头颅……”
鬼童子不耐打断:“这些事我比你记得清楚,你只说今晚之事。”
公子闻言不见愠色,反笑道:“晚生啰嗦,前辈见笑。”又道,“能在童驷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走一笼包子,自然轻功不俗,几道菜肴皆是珍馐美馔,却只失了包子而又换回一只兔子……”说至此处公子忍俊不禁,轻笑一声才道,“做此事者,晚生只想到前辈一位,勉力一猜,竟便得中,不过巧合运气,不足为奇。”
鬼童子复又大笑:“确然运气!江湖中能从那四个娃儿手中换走包子的,据我所知至少有十七八人,而留下兔子也或许是顺手而已,你凭这些便猜到我偏生还猜中了——果真运气不错。”
公子哂然:“前辈取笑了。看来晚生见识还是浅薄了些,若非运气好,今晚就要贻笑大方了。”
“贻笑大方?”鬼童子一字一顿,忽然冷笑起来,“你只道贻笑,却不知我所言之人多半性情暴戾不堪,听闻你叫错了名字,只怕就叫你血溅当场了。”
苏肃张口便欲反驳,公子阻住,恭敬道:“谢前辈提点,晚生感激不尽。”
鬼童子瞅着苏肃:“小娃儿别不服,你功夫虽不差,我却自信能在十招以内取你性命,何况江湖险恶,你道他们都会与你光明正大动手而不用小人手段么?”
苏肃皱皱眉头,不语——且不提他究竟有几分能耐……即便对手用了再多阴损手段,要杀公子,岂是易事?
鬼童子知苏肃不以为然,也不再说,顺手捞起剩下的兔腿塞进嘴里大嚼起来,边嚼边说:“你这小哥儿,今晚识破我鬼童子身份,还请童子吃了一顿美餐,不论这酒肉,先前那笼包子你说不值什么,其实也不一般,童子不喜买卖不公,你且与我说想要什么,童子便给你找来。”咽了一口又塞一腿,补充道,“可不能有违律法人伦。”
公子摇头笑道:“前辈言重了。说到底,比起前辈为六扇门劳心劳力,晚生这里不过一餐,值得什么呢?”
咀嚼声戛然而止。
一道黑影闪过,叫花子般的鬼童子便消失不见了,原本在他手中的兔腿骨“当啷”落进盘中。
苏肃尚未来得及反应,鬼童子已然踩在桌缘,一手扯着公子衣领,俯身眯眼,语气森冷地质问道:“小子,你说什么?”
公子颈中吃痛,“嘶”地吸了一口气,下一刻便被鬼童子从椅上拎起来一甩,撞开了摆设的根雕花架,后背重重砸在墙上,撑不住滑坐在地,鬼童子果真身如鬼魅,闪身上前,左手紧紧扣住公子脖颈,眼中厉芒一闪,哪里还有先前稚子模样:“是何人告诉你六扇门之事——若不想多吃苦头,便最好赶紧说!”
话音刚落,屋中便又响起“喀嗒”一声,却是苏肃情急拔刀,被鬼童子举掌阻住。
苏肃左手化掌轻击刀鞘,那刀便“呛啷”一声弹出,刀柄直向鬼童子头面击去。
鬼童子眉头一皱,手肘下压,抬腕格挡,右掌一翻,便欲接住那刀。
苏肃之刀长逾五尺,此刻大半仍在鞘中,苏肃左手加力,刀身便在半空转了半周,刀柄仍回到他手中,只是长刀在狭室之内施展不开,公子又在鬼童子挟制之下,苏肃投鼠忌器,却也不敢当真再拔刀出来,只得将刀当作棍棒,向鬼童子横扫而去。
鬼童子冷笑一声,顺手抄起地上砸碎的花盆碎片,权作暗器甩了出去,苏肃唯恐公子有伤,也不敢随便击开,只得躲避,鬼童子紧接着又是一把碎片抛出,却是全向苏肃下盘,苏肃再躲时,鬼童子足尖一勾,竟将几乎是他两倍高的苏肃撂倒在地。
公子忽然开口:“咳……前辈可否住手?前辈若想知道,晚生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必如此呢?”
鬼童子皱眉砖头,却发现狼狈坐于地上的公子脸上不仅全无狼狈委顿之色,竟然,还带着几分优雅温文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