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21 痴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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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痴语
不久我初中毕业,在镇里谋了份差事,整理些资料,获得开学的费用。我数着一天一天的日子,盼望着田苗回来。据老人讲,王月已经有所好转,工作之余我也去看她,一见我,她总是高兴的,她的父母都回省城去了,两位老人都十分疼爱这个最不幸的孙女。
一日黄昏,残阳如血,映照一片金黄的世界。我坐在小河中央的石拱桥上,清澈的河水在脚下打着卷流去,宛若夕阳在云海中流逝,大地满怀热情,岸边的小土堆上长满了茂盛的灌木,野生花草,映着夕阳,展现一个五色缤纷、绚丽多姿的世界,如神话一般的岁月,曾经有一个孩子,充满稚气、骄傲,她是如小猫般亲切可爱,如兔子般宁静温柔,像朵小花,格外招人喜欢,连最美的蝴蝶,也绕她飞舞。。。。。。
从大路前方开来一辆白漆的小汽车,向这边缓缓驰来。我坐在桥头,凝然不动,聚精会神的盯着它。汽车从眼前滑过,卷了一团尘雾向田家开去,停在了竹林前面的草地上。从车上下来四个人,王京、田菲、田菁、田苗,都身着新衣,脚穿皮鞋,活脱脱城市人的装扮。田菲和王京向司机摇摇手,汽车撤回去了。田苗还站在草地中央,另外三个已经走到门口了。她长得和我一般高了,身姿窈窕,装束时髦,是一位真正高贵的小姐了。那淡黄的裙裳俨然镀金一般,令我睁不开眼。我坐在桥头,联想自己日日以稀粥为食,靠着他人的资助生活,伤心至极,欲死不能,欲哭无泪!我独坐桥头,陪送暮日,陪送往日,过去的一天,过去的岁月,尽在我眼里退去了,再不会回来。我空着肚子,饥饿如一把利剑插进胸口,我张开两手,黑瘦的十指渐渐模糊了,晚风带来一个月圆之夜。活跃在仲夏的各种鸣虫开始无厌的歌唱,桥下的流水声也极富韵律,仿佛是在钢琴的键盘上流过。我沉醉于人类沉睡的夜,大自然在此刻与我的心灵最为融洽,树木竹林像兄妹般相依,月光如少女的手抚摩着我和大地,我在那梦幻中暂忘了困乏与饥饿。
我走向那座大门,门关得死死的,但我鬼使神差般飘然进去了。我回转头,见门里面上了锁。我飘若浮云,来到田苗的窗前,她已熟睡了,两唇紧闭如上锁的大门。我透过纱窗进去,站在她的床前,等着她醒来。她醒来了,没有看见我。我叫她的名字:“苗苗,苗苗。”她看见了我,问:“你是谁?”我说道:“我是玉兰,你忘了么?”“我想不起来了。也许我本来就不认识你。你来做什么?”她坐在床上,手里暗暗的拿一把剪刀,对准了我的心脏。“我来看看你,看你最后一眼。我要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有就有,要是没有的话,那我就杀掉你好了。”我欣然预备迎接死亡。她点点的头,尖利的剪刀叉开着戳进我的心脏,她使劲一合力,绞碎了我的心灵,我竭尽最后的力量温柔而绝望的唤她:“苗苗。。。。。。”我倒在了她的脚下,尸体飘向远处,月光如雪,覆盖在尸体上,覆盖在野草地上,草地开满无名的小花。。。。。。
“玉兰,玉兰!”我醒来,怀疑自己仍在梦中,却当真是在梦中。田苗站在我眼前,和刚才一样,不过脸上神情关注。
“我被你杀死了,你便来找我的尸体来了?”我揪心一般问她。
“我杀死你了,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你不是用剪刀。。。。。。”
她扑哧笑了,“刚才你睡在这里口里反复叫我的名字,你醒来便忘了吧。”
“我真的还活在人世?”我环顾四周,下面的流水轻柔的哼着。
“你还活在我心里呢,你怎就伤心到说自己死了?”她的手握着我的手,令我不得不承认这真实的存在,却又怀疑她的降临,只有做梦才会这样不可思议。
“在梦里我来看你,你醒来说不认识我,然后便用剪刀刺死了我,我叫你的名字,我死了,自己身上开满了小花。”
“这梦真奇,你竟像从前那样富于幻想。。。。。。”
我激动得跪在她的脚下,头低着,靠着她的膝盖,她退了两步,又走上来挽住我的手,说:“你起来吧,你忘了你比我大五岁呢。我是偷着跑出来的,怕被家里人发现了。我刚才到你家发现没人,想到刚来时瞅见你在这里,便来这里寻你,你果然像个诗仙一样,还睡在桥上做梦呢!”她说着,忍俊不禁,笑起来,洁白的牙齿如玉如莹,红润的脸蛋好似含羞的明月,我痴痴的望着她,竟忘了我是谁了。
“妹妹,你真美。”她听了我的痴语,反倒镇静下来,说:“你瘦了,也高了,但还是我的玉兰哥哥。”
我随她一同走着,像云儿偎依着月亮,我身上披满了月光,充满了荣耀和从童年唤回的幸福。她静静的走入门里,我向她摇手示别。回想起多年以前当她是个小孩子时向我招手的情景,我竟像小孩子一样呜呜的哭了。
整个暑假我都忙于糊口,难得有机会同田苗在一起。过了半个月,才听说田苗的父母亲和大姐都回省城去了,才敢放心的去她家。往昔生活的压抑、悲哀、痛苦随着田苗的出现而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无比的幸福,一想到不久我即将在她身边,便觉自己真正还活着,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贫穷和饥饿,忘记了自己卑微的身份和渺茫的前途。我只是一味的用心去爱她,除却爱以外,我在这世界之上早已一无所有,能献给她的也只有爱了。两位老人待我都很亲切,王月也很欢迎我,她还显得很沉默,田苗耐心的陪伴她。家人虽少,却分外和睦,一家老人其乐融融。一有空闲我便去陪伴他们,有时我还亲自下厨,让他们也尝尝我与众不同的手艺。由于我熟悉花草,我便告诉田苗花园里的花要怎样妥善保护为宜。
“就像你也需要装扮,花也要精心养护,花才开得又多、又大、又美、又久,那些危害它的杂草和树木都要除去,就像你,决不要和坏人在一起,虽然我相信你是永远纯洁的。”她低下头去,玉兰已经谢却,叶子绿油油的,有一朵月季花正开着,粉红色的,柔和的阳光下显得娇羞憨厚,仿佛它从枝头落下,正站在我身边。
“你喜欢玉兰花吗?”
“喜欢。”她没有再说什么。
“喜欢它的什么?”
“它的花很白、很香。”
“它的花和你一样,妹妹。它的花很白、很香。我却是名不副实,我既不白、也不香,我开不出花来,永远也开不出来,你懂吗?你懂我的话吗?”我的心情一下子沉重如铁,觉得自己是在电影中一样,我绝望,我将要告别她了。
她摇摇头,迷惑的瞅着我,我那冰一般凝固的心又融化为水,随她的目光流去,我心里自责:我怎么能对她说这样的话呢!她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呢。
夜已深了,田苗和王月都已睡下,院子里只剩下老人和我。蟋蟀业已入了梦乡,猫头鹰独自哭泣在遥远的林丛。我们相对而坐,仅此良久无语,我想走了,走到沉沉夜中,走到我的家,然后闭上我的眼睛,我将在梦幻中微笑,在梦醒后痛哭,老人要说什么,我竟有预感了。
“田苗她妈走前对我说,要我断绝田苗同你的往来,说怕影响田苗的学习,怕你把她带坏。我的女儿女婿都在省城做事,这个家还不如一般的农家。本应是子孙满堂,常常只有我们两个老人。王月回来了,需要我们照顾,幸而现在好些了,其实也多亏了你。田苗本来是不让她回来,出于我们这一方面也没欢迎她回来,她家里面出于我们的年老才她回来的,其实还是她固执,她家里拗不过她。原来我在村子里有很多熟人朋友,现在有的死了,有的还在,多已不理睬了,周围的邻居也少有往来。我们过着这样的生活,还不如让子女回来种庄稼好些。他们从城里带回来的皮衣皮靴,我冬天都不穿,还是穿我的破棉袄,别人便说我装穷。要是穿那皮的,别人也有闲话说。世道就是这样,将就着也就过下去了,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了。我照样欢迎你来,你是个好孩子,比我的孙子强得多。你一定会有出息的,苦日子过到头生活就会有转折,决不会一辈子都一样。田苗的父母亲不过嫌你穷,另外田苗也还小,平常在一起也没啥要紧,惟恐你缠上她。我觉得那安取决于田苗,随她的意愿罢了,她想与谁做朋友,做长辈的干涉也是无用。田菲也是过来人,会明白的。不过,话说回来,田苗的确还小,你懂我的话么?”老人年过八旬,对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也这样平和亲切,这业已令我感动了。他说的话,再明白不过了,我还有什么不懂的呢?我郑重的点点头,辞别了老人,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如僵尸一般挺着,不知道想些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也用不着多想了,我还能想些什么呢?
其实我心里早已消沉下去了,像一个绝望的人预备等死。我明白人生之悲剧正在上演之中,我是这悲剧之主角,亦是这悲剧之旁观,仿佛在噩梦中,我是做梦的人,也是梦中的人。我明白一切浪漫富含的诗意,以及深藏的痛苦。我明白一切命运与巧合,一切偶然与必然的选择,所以我彷徨,沉沦。我明白所谓随缘,但我有追求,当我是一个少年,内心已有所钟爱,渐渐把握人生的方向,宛若海轮的舵手,怎么随波逐流?却又悲哀,悲哀于人的不同,以至于人不能在纯情中恋爱,作了社会的牺牲,再无法弥补,如流星一般殒灭了。我也会是那流星么?那我至少也要比别的流星明亮些,让人们看见这世界的黑暗!
在我这个年纪对于世事虽然不够洞明,也算略知一二了。我虽不相信总要门当户对才好,但人生是现实的。人类自古以来向理想迈进,但距理想仍旧那么遥远,令每一时代的人看不到实现的希望,却不得不接受另一种现实,这种现实也终于被认可,竟成为天经地义。于是人类的痛苦代代绵延,蔚为大观,终于泛滥成灾,在人们各自身上共有的东西却被拒绝承认,这样那样的批判、改造,用无宁日,那些人是在以折磨同胞或者互相折磨为乐、为人生之享受,何必?人们不能又一种新的生活么?
有是有的;却早已活够了。
我虽然向往着,妹妹,也最自卑于你。你是那样优美,甚至令我羞愧,你是那样尊贵,常常令我敬畏,你又格外纯真,更令我钦佩!宛若你是晨露,我是浊水,你是彩霞,我是昏云,你是鲜花,我是死叶,你是美玉,我是泥土。我能做你的哥哥么?我不是王子,而是奴仆,我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