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3 田菁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19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013田菁
    一个月后,我应邀到新年级某班讲授精神病的心理治疗,开阔同学们的眼界,启迪思维。当我讲到精神病的心理治疗的最新进展时,我发现教室第二排有个女生一直埋着头,一头黑发披散着,只露出半边脸来,我不知不觉的停了下来,眼望着她,只觉面熟。教室里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那位女生终于抬起了头,我看清了她的全貌,宛若出水芙蓉,秀美恬静。我突然想起六年前我见过的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后来从田菲那儿得知她是我的女儿,现在,莫非她是。。。。。。她猛然垂下头去,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职,继续讲课,讲完课,她仍低着头,我拿起讲义,走了出去,走进了五里雾中。
    第二天下午,我讲完课回房休息,坐在滕椅上闭目养神。忽有敲门声传来,轻柔如风过儿,却令我激动,我孤身独居,与人少交往,除却公务并无联络,偶尔有旧友来访,可谓数十年一遇,言不尽国民患难,数不完人世沧桑,相逢一席谈,胜读十年书,感动之余是深沉的回味,往事历历在目,人虽有一日日苍老,脑海里涌动着新的思潮,对新世界、新生活满怀希望。
    门开了,目光沿门缝豁然开阔伸出,眼见一人立于门口,心骤然揪紧。“你,孩子,你是。。。。。。”我退进屋里,立即又说:“你请进。”她往后缩了缩,又跨了进来,我请她坐下,我向来没有零食的习惯,因此没有招待的糖果,沏杯清茶又不免老迈,只好倒了盅白开水,放在她身前的桌上,我侧对着她坐在椅上,心里七上八下。“是妈妈让我来见你一面,不知道是否打扰了你。”她反复绞着十指,呆视地面,吃力的说出了两句话。
    “哦——”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孩子,菁儿,我明白你的心情,现在,甚至我都难以抑制心情的激动,由于历史的原因你到了二十一岁才和作父亲的我真正见面。你十五岁时我见过你,那时你并不认识我,后来你母亲告诉了你事情的真相,这是我的建议,这样你才能接受,甚至这一事实在一九七二年我从你母亲那儿得悉时都难以接受,十五年间我对此事闻所未闻,自己不是流浪他乡,便是寄人篱下,人生如梦,又毕竟是事实。菁儿,你理解我的苦衷吗?”说着,我坐到她的旁边,泪潸然而下。
    她也忍不住了,头靠我的肩膀,“爸,爸爸,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后,我的脑海里就印下了你的形象,总也抹不去,起初,妈说你是她的老师,说你是个大学者,我对你万分敬仰。一天,我偷看到了母亲存放的诗稿,意识到你们之间隐秘的关系,而我恰是在一九五七年出生,我便质问她,她要我冷静的听她讲,我答应不闹事,听她讲完,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多年来家父一直阴沉着脸,他总是疑虑重重,他追求母亲,却对我冷漠,母亲极宠爱我,爸爸,我多年来就过着这样的生活,得不到坚强伟岸的父爱,我的心常常的脆弱的,爸爸。。。。。。”我掏出素绢,拭去她滚热的泪,也拭去自己的泪,两人的泪交融在一张手绢上。
    “我小时候也受着母亲的溺爱,父亲的冷漠,继承了母亲温柔的天性,用之于男性就是懦弱,我热爱纯美的女性,往往又不免屈从,不能自主,这也许正是流浪者的典型。你母亲先前说你像我,今天见了心有同感。菁儿,你不能学我,我的人生死气沉沉,无法投身洪流,你要去开阔,去建设新的世界,将理论付诸实践,世界正期望着你,我已老了,不再寄希冀于当代,也许我还能为未来做点什么。”
    “爸爸,你别灰心,你有学养,你深沉,你执著,你虽不像大山一样高耸,却可以与大海比沉着,你的精神是永恒的,你的事业也是永恒的。”她的脸火一样烫人,贴着我的脸,我轻轻的拍着她的肩背,心绪长久难以平静。
    “爸爸爱你,却不能分割你们原有的家庭,我爱你,也爱你的母亲,你代我向她问好。”我留她吃了晚饭,嘱咐了她,她回了寝室。我送她到寝室楼下,望着她一步步沿阶梯而上,心在滑坡,滑进了深渊,但云遮雾缭,拨不出,赶不去,只好任其自然。
    在学校里,我偶尔见到田菁,亲切唤她,有时也带她散步,游玩,弥补我作为父亲的失职,她也很高兴与我在一起,同时我也告诉她不要和家父闹别扭。能化解的矛盾要尽最大努力取得缓和甚至消除,并且劝她母亲搞好家庭的团结,夫妻双方彼此谅解。她一开始点头称是,慢慢的反对我的意见,说她只能有一个爸爸,那就是我。我隐约感到这个女孩心灵深处耸峙着顽强巨石,往往默默无语,却是示以倔强的抵抗,一旦爆发出力量,必然惊心动魄。深秋的一个傍晚,她第二次走进我的宿舍,我听到她的脚步声立即迎向她,她一下子抓紧了我的臂膀,掷地有声的说:“爸,我要和家庭决裂,我要和你一起生活!”“孩子,你在说什么?你忘了我的忠告?”我的臂膀感受到她剧烈的颤抖。“忠告?为什么我要受人束缚?我已经下定了决心,爸爸,你不支持我?”见她眼中流露出绝望,我立刻改口说:“孩子,我支持你,你别心急,我们总会在一起的。”她把身子投进了我的怀抱,我搂住她,给她以爱抚,我猛然想到我的少年,那时我不也厌憎家族么?
    此后,田菁总来我的宿舍,每个节假日都与我共进晚餐,我渐渐觉察出了她心内的眷恋,但我房里有什么令她恋恋不舍呢?一天我送她下了楼,回房睡觉,灯熄了,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我感到有人把手放在我的额上,我睁开眼睛,伸手抓住那只手,它滑脱了,黑暗中一团人影闪过,我起床开灯,房中空空如也,自觉好笑,当是做梦,继续睡觉。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发现餐桌上已经摆齐了饭菜,心中不胜惊诧,忽然听见翻书声,我走进书房,菁儿正坐在椅上看书,我揉了揉眼,细细的瞅她,是她,田菁!“菁儿,你没回家度假?”她摇摇头,“为什么我要回去度假?这里就不是我的家?”脸上露出俏皮、得意的微笑。“你怎么能在我这里过夜!”我不能再听凭她犟下去了,语气沉重。“我偏要!你是谁?你管不着!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啪”的一声闷响,我的手断了,断了,我的心碎了,碎了,怎么?我竟打了我的女儿,我那长年得不到父爱的女儿!
    突然,我发现有人拥抱住了我,在我脸上烙下一片片吻,我盲目了,我心软了,我跪在了地上,“田菁,你要干什么!”“爸爸,不,白鸽,现在你明白了吧?我的心意,你明白了吧?你,怎么,你,你哭了?”她的手滑向了我的脸。
    “菁儿,你不要折磨我!你太荒唐了!我是你爸,你是我女儿,你是在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你是在干什么?你赶快回家去,以后再不要来我这里,记住,我不是伤心中的那只白鸽,我是一个垂暮之人!”我推她走向门口,她的脸僵冷苍白,突然,她晕倒在地,我手忙脚乱,扶她上了床,让她安息着,并熬了些鲜汤,我照看着她,直到她清醒过来。我不思不想,只担心她的安危,她的复苏令我激动不已,我让她喝了汤,吃过饭,我带她去郊游,仍然慈蔼亲切的对待她,再不动怒。她兴高采烈,欢天喜地,拉着我的手,飞来飞去,我也随其所愿,尽量让她开心,我预感到属于我们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以后的日子,田菁恢复了平静,就像我初次在校园见到的那样。有时候她也来看我,两个多月后,她带给我她父母亲的邀请信,请我到她家过年,我看了信,莞尔一笑,心里却五味俱全,菁儿也满心期望我去,我嘴里说着好,信纸在眼前颤抖。
    田菲夫妇的宴请我默默的回绝了,后来因学术上的事我辗转奔波,与田菁失去了联系,一九八零年,我受这所大学邀请协助科研,没再回去过,我担心旧事重提,再生纠葛。于是,我在这里安居乐业,乐不思蜀,虽总也忘不掉,但失去了激情,不再是思恋,只是追忆,像生了双翅,不能停留于现在,飞向了未来,偶尔也飞回从前,重温旧梦,明知自己是老了,却要借梦幻来安慰自己:你曾经是年青的!只是你现在老了,但青春,属于恋人,也永远属于心灵,因为你永远是个心灵上的恋人,所以你最终一无所得也就不足为怪了。
    十余年来,我和田菲没有任何联系,和自己的女儿也未通信息,虽然在血缘上她们是我的女儿,各自分居,永不能团聚,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疏远了我们。至于贝蒂,一年前她来看过我,带着她的女儿,她已经有了未婚夫,是个中国青年,她回到中国来了。而她的母亲,则开办了合资企业,成了商界要人。她给女儿起了白玉兰的名字,这是她离开时告诉我的,似乎暗含深意,我望着母女俩,她们躬身进了汽车,向我挥着手,一只手沉重,一只手洒脱,耳边回响着那女孩清爽的笑声,眼前浮现贝蒂愁怨的脸色,这一切。。。。。。我番然省悟,但那辆车已经销声匿迹,这一切,我静静的望着眼前的一切,康庄大道、高楼巨厦。。。。。。面对世界,我静静的站着,风已经吹不倒我了。
    现在,我已经年越七旬了,已经老了,做了呆痴的学者,丧失了激情,无心再见任何旧时的恋人,更不愿介入人世纷争。司汤达尔在《红与黑》中借主人公于连之说道:“应该承认,亲爱的朋友,激情在人生中是一种意外。然而,此种意外惟有在出类拔萃之人中间才会发生。”激情是属于创造者的,是属于诗人的,是属于艺术家的,是属于战斗英雄的,现在已不属于我了,因为我已不再是那种出类拔萃的人了,艺术的才华在我身上消逝了,同样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也消退了。田菲,在她年轻时代,曾拥有非凡的天才,岁月渐渐消磨掉了,留下了褶皱,刮走了红颜,她和其他许多人一样都被时代掩埋了,我能不为之惋惜么?至于兰兰,芳芳、紫妃,灵芝,甚至被罪恶的旧世界扼杀,是被活埋的,我能不为之痛惜么?甚至是恨,但我的感情已回归了理性,我还有感情么?
    人们身上都有时代的烙印,每每见到那些与我年纪相仿的人,我就想到了兰兰、芳芳、紫妃、贝蒂、田菲、灵芝,想到年轻时代如此美好又夹杂辛酸的往事,想到我似梦非梦的人生经历,或欣然陶醉,或乐极生悲,或凄然而泣,或付之一笑,索性我躲进了这座僻静的房子里,学术为家,诗文做伴,从此了却残生。倘若有一日活着,便有一日的事业,一日的思想,流泻心田,流于笔端,流散纸上,流向浩瀚汾涌的海洋中去了,世界便成了最大的一本书,我的人生便是其中一页。今天我撕下了它,明天,它是否还会卷土重来?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