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3 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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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贵族
我回到屋里,站在床前,沉吟道:“走了,诗人走了。”“少爷。”芳芳走进屋里,“我见你夜里起来,担心你,我也就起来了。”“你好,芳芳,你多心了,我倒担心你呢,你好好的去睡觉吧。”我望着她,十六岁的她,温柔善良的她,我坐在床沿,低下头,“她不会理解的,不会的,她是丫鬟,她只当我是个少爷。”“不,你没睡下我就不能走。”我见她眼神中的真切,顿即心动如泉。“那你坐下吧,我陪你说说话。”我伸出手去拉她,她温顺的坐下了,相隔尺余,“姐姐!”我深情的叫她,“少爷,你?”她又惊又羞,坐不住了,“别说了,我的好姐姐,我愿意叫你姐姐,我愿意你做我的姐姐。要是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哪怕世上只有你一人与我同在,我这一生就够了,我只怕你拒绝,你也许接受不了,但不要拒绝,只要明白我,怜悯我就可以了。”“你说的我不懂,我没念过多少书,你给我的书我看过一些但时间太少,我只明白你是一个好人,我也不我只是一个丫鬟,你万万不要想偏了。”她垂着头,泪在睫毛上挂着,珍珠般流光溢彩。我靠近她,“不久,我要满十五岁了,我即将长大成人,当家做主,你就是这里的女王。”“不会的,事情不会那样的。”她摇着头,我搂住她,她没有反抗,她是不会反抗的。我靠着她,像一叶扁舟贴着大海,次日醒来时,我看见她仍旧在我身边,我看不清她泪的颜色,也无法品位她泪的内涵,那是幸福的结晶还是惶惑的象征?
战争决定着我的命运,皖南事变的发生印证了诗人给我的印象。随着国都的迁移,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父亲感到了威胁,以为重庆也有被日本人攻陷的一天,决定举家迁徙到成都。与此同时,送我出国学习,远赴美国。
“你必须暂时离开中国,你是白家产业的唯一继承人,另外我们又受着蒋家王朝的盘剥,必须有一个精明强干、生命煊赫的人来重整旗鼓,逐鹿中原。”这是祖父的高见,自然也是父亲的意思。
“我可以走,这个地方我久已厌憎,但是芳芳必须由我带走。”我郑重其事的说。
“你才十六岁!翅膀还没长硬就想飞了!”父亲不满于我的倔强,咆哮着。
“好,我不走了,我也不当少爷了,我要去打仗!”我愤恨的不已的吼道,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你要造反吗?”祖父望着我,似乎他全部的重量都集聚在那两道目光中了,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你要死,有无数条路,你要生,只能有一条路!”他的话铿锵有力,传到我耳里,但到了心里,就如水一样枯死。
“芳芳,你过来,”我招手示意她过来,她走近了我,不敢抬头看任何人,包括我,因为我今天真的发怒了,“父亲,你们要答应我,像对待女儿一样待她,绝不可出卖了她,我是要回来的,那时的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祖父盯着我,眼里浮出一层潮意,枯死的眼睛泛着灵光,那光很快又暗了。他那灰暗的眼神令我想到祖母的眼神,一个人肉体还活着,心若死了,眼神便是那样的浮泛、黯淡,夜便是如此。。。。。。
最后,我们都妥协了。但临走时,我最后望一眼芳芳,那眼里的惊恐万状、恋恋不舍已告诉我了一切。但为时已晚,我不能再施手段,只能踩着梯子走入机舱,手里还留有芳芳的温存。目光风一般掠过下面家人的面孔,芳芳正掩面而泣,我的心一下子裂开了,甚至破碎了。
“我能走吗?”这是发自内心的浑重的质问。我来不及回答,飞机已经起飞了,飞越陆地、海洋、岛屿。。。。。。最后到达美国。
我在美国主修西医,也钻研生物学和心理学,留学近十年,获得医学硕士学位,并在生物学、心理学方面进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一九五零年四川和平解放后回国,国内局势天翻地覆,蒋介石龟缩在台湾顽抗,由于美国军舰的阻挠和朝鲜战争的爆发,推迟了台湾的解放。就在这个时候,我回到了成都的家中,与家人见了面。
祖父已经于五年前逝世,芳芳也不见踪影。母亲年近五旬,还是个天真纯洁的女子,因此永葆青春,不显得衰老,而父亲的两鬓已有少许银丝。我离国不到一年,芳芳的弟弟染了重病,家里发了仁慈,接济了他们,并且放回了芳芳。她在家照料弟弟,不久,薄财耗尽,便将芳芳出卖,以换取药钱。然而无论什么药终是无效的,其弟病入膏肓,最后死了,家破人亡,债台高筑。两位老人迫于无奈,服毒自尽。他们唯一活着的女儿,现今也不知身在何方。祖父逝世后,父亲一面受着时代的影响,一面怀旧,他是参加过“五四”运动的。萧伯纳预言的真切,于是他暗中支持共产党的革命,四川的和平解放,他立有一功。对他的改变我满是欣慰,但并无赞美,我觉得我们曾经犯的罪很多,并且无可挽回。尤其我的祖母,当我得知她和祖父间的真相后,心里的悔罪更抹不去,更何况于芳芳而言。
我的祖母本也是个丫鬟,自小伺候祖父,那时曾祖父经营着一座矿产,又是盐商,颇有财富。祖父爱上了贴身丫鬟,拒绝了豪门贵族的提亲,曾祖父坚决不应,祖父的婚事一拖再拖,一直拖了七八年,祖父已控制了家政,曾祖父则因处心积虑、操劳过度一病不起,不到半年便一命呜呼。祖父自作主张娶了贴身丫鬟为妻,但自祖母生产以后,容颜衰变,祖父也渐渐发现她的不好,另外又倾心于大家闺秀,移情别恋。此后,二人相处尴尬,无疑,祖母毕竟是下人,总是忍让着,郁郁寡欢,在儿子面前也抬不起头来。而她的儿子只在大学期间对她有过关怀,期于时候贵族的非凡气度重又占领了他的灵魂,总觉得母亲同她有巨大的差异:他生来是少爷,而她生来是丫鬟。但这少爷不就是丫鬟生下来的么——现在,父亲捶胸自问,泪如雨下。
“老了,我老了,人只有到了老年,才能体味他全部的生命。人走出迷雾到达彼岸,并看清迷雾掩藏的许多东西。”
我缓缓的站起来,沉沉的说,“我需要打听李芳的下落,我要去看望她。”
一个月后,我打听到李芳的下落,她嫁到了城郊一个地主家庭,这个集体已经没落,她的丈夫是一个恶棍,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近年来家产耗尽仍旧豪奢纵侈,家中人或死或逃,各谋生路去了,剩一个老母亲气息奄奄和芳芳苦度岁月。我走进她家的时候,听到屋里的嚎叫声,一股酒腥飘来,令我作呕,却冲那酒腥直奔而去,一间阴暗的房里,地上躺着一个醉鬼,口吐泡沫,不省人事。我走到隔壁,床上睡着一个老女人,脸又黑又瘦又皱,满头白发像打了霜的干草。我走过去,又走过一间屋子,走进最为破旧的一间,除去一张烂床徒有四壁。一个女人,形容不整,神色掺戚,死死的坐在床沿,呆望着灰白的墙壁,那厚厚的不透光的墙壁。我走向她,不是用脚,而是用心,那心像太阳那么大的不发光的铁球缓缓的沿轨道滚向她,滚向那块瘦小孱弱的磁石。
“少爷,你回来了。”听到她的说话声怔住了,站在了她的侧旁,我感触到了脚下地壳的震颤。“芳芳,你还识得我么?可你并没看见我呵!”我情不自禁,拿起她竹枝似的手放进我的怀里,仿佛冰削的刺刀捅进我的心里,激起死潭里的活水。“我没有看见你的身形,可是我还能听出你的脚步声。”她说着,泪水,浑浊的泪水沿两腮滴了下来,我捧起她的脸,“芳芳,我对不住你,现在我回来了,我要一心一意的伺奉你。”“已经晚了,少爷,我的孩子前年夭亡,家婆也是不行的了,我嫁了一个堕落的男人,他糟蹋了这个家,也糟蹋了自己,我也是被糟蹋了的,这些日子一旦情绪激动便咳嗽不止,我也是不行的了。”说完她剧烈的咳嗽起来,两腮泛红,我明白了一切。“你的病我是能治好的,我出国留学西医,就是为了救死扶伤。”
“不,我的病是缘于世界的病,世界的病你是治不好的,我的病你也是治不好的。”我听了她的话,无比震惊,这,这一句不是涵盖了她,涵盖了我和世间生灵的全部?而这一句从她口中说出,今天说出来,以往又经历了多少人世沧桑、艰难困苦?
一个星期后我把李芳接回了家,旧社会的卖身契已被废除,并且安葬了她原来的家婆,了却她的心愿。她的病得到了治疗,身体康复,做了我的妻子。幸而解放之社会气氛还很平和,且因父亲的功劳,周围的人们都很尊重我,在我内心里,也同样欢迎新的世界,也希望人们都过上幸福、自由的生活。从平常百姓那里,我领悟到惟我独尊的生活是罪恶的,也是危险的。于是我开始接近人民,诚心诚意做他们中的一员。
但社会的动荡决定了我们的不幸。全国上下提倡婚姻自由,原本正合心意,不料成了众之的,人们既知我是旧社会的少爷,也知李芳是我的丫鬟,我的婚姻被视为对下层人民的侮辱,我的婚恋无形中解散了。迫于舆论的压力,芳芳疏远了我,最后分手,另嫁了一个朴实的工人,临走时,她说:“少爷,你是一个好人,心太好了就难免遭人陷害,我不能拖累你,我走了,你珍重。”我点点头,“我送你。”我说,一直把她送到新居,她将生活在简陋的茅草房中,不再是深宅大院、亭台楼阁。
“为难你了,玉夫。”我回到家,母亲迎面而来,有难言之隐,也显得喜出望外,“玉夫,紫妃来了,听说你回来了,是专来看你的。”“紫妃,是宋紫妃么?是她?”我若有所思,的确想起她来了。她是宋氏家族的远亲,其父在政府任职,是处理财政事务的好手。白宋两家是世交,情谊甚笃,小时候我是有一个小妹妹的,叫宋紫妃,小我五岁,通灵活泼,招人喜爱。我离国时,她还不满十一岁呢!
“你和芳芳的事情她不知道,你也别说,要慢慢的告诉她,那样她才接受得了。”母亲一面走一面叮嘱我,“她是最可怜的了,一家人都到了台湾,就她死活不肯走,要留到你回国,一个人呆在大学里,你回国的事情我们没有通知她,因为你和芳芳的关系,后来。。。。。。这你是懂的。我写信告诉了她你的归来,她来信讲述了她的处境,我是昨天才得知的。今天她就来了,这些,你是懂的。。。。。。”
在客厅门口,我站住了,望着母亲,想到芳芳,真正的自由又在哪里呢?我只能在心里感叹,身外是没有知音的。
父亲陪着紫妃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我转过身,看见了紫妃,人如其名,美而高贵。因为童心未泯,忆起这童年时的婴孩、少年时的妹妹,心里也流出喜悦,脸上却无法表露,我的初恋留给我的阴影还笼罩着我,似有一张狰狞的鬼脸冲着我笑,你是人,还是鬼?那鬼阴冷的问。
“你好,紫妃,一路顺风吗?”我走近她,坐在她身边。“战事停了,交通安全多了,我不会有事的,也没发生什么危险。哥哥,你呢?你在美国也没多少信来,信里也不讲你在美国的生活,现在你能讲讲吗?”她转过头来面向着我,我发现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我完全明白了他们的心意:这样一位天真的姑娘和我,和我这个孤独的沉思的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