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早就枯光了，像是脱光的田间汉子，裸露着被太阳晒得棕黑的身体。在那棵秃光的树下，我看见了我的母亲，我是一眼就看见了她的。她小小的个子，伸着脖子一直向着门口张望着。秦浩还笑着问我，岳母在哪里呢？我乜斜了他一眼，捅了他胳膊说，别乱讲，我妈在那里呢。母亲还没有发现我，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吧。她头发还是乌黑的，她每月都去染头发，母亲曾经是那么爱美呢，一直都是的；她的脸上，却已经有了皱纹，是化妆品抹不去的。我和秦浩走了过去，我叫了声妈，她才急迫地看向了我，然后也急切地走过来，身后跟着我老姨夫。
    妈。我叫了两声，妈——
    母亲拉着我的手，在我脸上又摸了两把，说，唉，你三姐说你瘦了，你真的瘦了。我说，妈，这是我经理，电话里说的那个。秦浩忽然来个立正，站得稳稳的，一脸谦和的笑，说，阿姨好。老姨父说，咋还把领导带来啦？我说，他一个人在上海，想出来玩的。母亲和秦浩打了招呼，眼睛又望着我，手一直握着我的手。老姨夫说，行啦，回去说吧，来，上车上车。
    外面一阵一阵的风，老姨夫说今晚要有零下三十多度了。我的手冰凉冰凉的，在车上的时候，秦浩好像习惯一般伸手握住我的手，指尖却碰到了母亲的手背，母亲一直都握着我的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顾左右地说，北方可真冷啊。
    母亲好意地问道，经理您贵姓呀？
    秦浩说，啊，我姓秦，和秋白差不多大，您别和我客气。
    母亲握握我的手，笑着说，你看，那么年轻就在上海当上经理了，你该努力啊！
    我笑笑没说话，秦浩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我也是运气好，秋白努力一两年，没准就把我挤下去咯。
    母亲摆摆手，笑道，不会不会的。
    这一路上肃静冰凉，周围除了黑洞洞，就是白花花，车子也不敢开得快。老姨夫说，一下雪这路就难开了。路面中间被扫除了一条道，模糊不清的，路肩两边对着白雪，周围是一片深深的白桦林。秦浩透着窗户看见了白桦林，说着，白桦林，还真好看。老姨夫说，你刚来，这儿旅游旅游还好，看着新鲜；过日子，你就觉得闷了，这一到冬天，路上连条狗都没有。车速缓慢下来，前方是几个连续弯道的蜿蜒，老姨夫开得极慢。老姨夫说，家里都准备好了，给秦经理的房间也准备好了，那房间里有热水，可以好好洗个澡——那房间可好了，十八站里都是去澡堂子，一个星期洗一次澡，没人用热水器，就那宾馆里有！秦浩连连说谢谢，谢罢，有神往地看着窗外。
    他喃喃着说，好久没有看见那么多的星星了。
    我对妈妈说，上海还是那样子，我喜欢这里的天空，这才好看。
    母亲握着我的手，说，在上海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扭过头看了看，秦浩，又说，秦经理很照顾我啊。
    秦浩不好意思地笑笑，对母亲说，秋白很能干的，都是他自己照顾自己，我其实也没有帮上什么忙，我还跟着他来，打扰了。
    打扰什么呀！母亲撇撇嘴，道，一点儿也不打扰。
    秦浩说，秋白老是和我说老家的事情，说的我都想来了。
    母亲舒口气，笑道，唉，这地方呀，不是和年轻人，倒是养老不错，所以我回来了。
    秦浩忽然问我，你以后会回来养老么？
    我淡然地说，那是好久以后的事情了。
    他又扭头看车窗外，车子里的灯光照在他乌黑的头发上，在他的发上晃出了一层小鸡柔毛般的光。他说，我以后想来这里养老了。
    我听了，不由得握住了母亲的手，暗暗抿住的嘴唇，忽而张开了，我说，我以后也会来这里养老的。
    我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对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