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衣，青头皮。迈着均匀的步子走进蝴蝶谷的，是一名僧人。
    当是时，天高星隐，月淡如霜，蝴蝶谷也似在沉睡——没有蝴蝶飞舞，只见望不到尽头的花海，每一棵芍药花株都在夜风轻拂戏弄下，各自娇羞垂首。而双足过处，惊得蝴蝶起落翻飞，蝴蝶谷便好似一瞬间活过来一般。
    僧人抬起双手在胸前合十，心底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传说蝴蝶谷有进无出，但所有的传说都没有提到过蝴蝶谷有如此浩瀚美丽的芍药花海。
    踟蹰前行，不是犹疑，而是因为怜惜。
    多年参佛，他相信万物有灵。更重要的是，他准备在这谷中度尽余生。
    天将明时，他找到了那座藏在花海深处的小楼。
    楼里当是很久没人住了，脚踏过门阶，留下一个清晰的足印。不过楼中床桌皆备，虽不见得多新多好，却没有一件有破损。
    僧人将小楼上上下下看过一遍，又绕去了小楼的后面。那里有几块很久没人打理过的田畦，还有一口井。他蹲身抓了一把土，表层的土质略干，但他捏得出这土地很肥沃。他又去井边看了看，井水清澈，汲水的辘辘和木桶都完好无损。
    他拎了一桶水，提进了小楼中，将上上下下打扫一新。
    他本就没带行装，好在他从小楼里找到了一大瓮陈了些却仍可食用的米，足够他吃到等他自己种出粮食。
    他摸了摸自己光头，勾起了嘴角笑了。从此往后，此处寂寞谷域便是自己的全部，俗世红尘的一切争抢和不愉都将与自己毫无关系。
    朝阳升起，起床，洗脸，熏上火，火上放上锅，锅里放水和米，三比一。等做完早课再打一套拳，水沸米开，便是浓香四溢的一锅粥。上午的时候，他总是在侍弄那几块田，下午的时候，他或者翻看小楼里藏书，或者为自己做点好吃的素食，比如豆腐、馒头。天黑了他便上床睡觉，安然无梦。
    这里一切都好，除了有时候让人觉得太过寂静。寂静的让人忍不住想起曾经那些岁月——
    他修行的寺庙是国中最大的一座，而他是方丈的首席弟子，他通晓佛理，处事澄明，寺中人都知道他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方丈的人。他有个师弟，天性颖悟且八面玲珑，是寺中人缘最好的人。
    有一日方丈将他叫了过去，问了一个问题：慧心，在我们这里，虎是万兽之王，而传说在南夷之地，狮子才是万兽之王，若虎与狮子碰到一起，你觉得它们会如何？
    他问方丈，师弟是如何回答的。
    方丈说，他说狮子会与老虎决一死战，胜则王，败则亡。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对方丈说，师父，虎即是万兽之王，那么它又如何不了解狮子的心思？我们这里的万兽之王毕竟是虎，狮子如果想试试在这里称王，让他尝尝那滋味又能如何？
    他对着一脸高深莫测的师父露出坦然的微笑。
    第二日，师父圆寂，关于谁将继任方丈，他没有留下遗言。
    师弟卯足了劲要与他一争高下，而他却留下一句“这里就交给师弟你了”而后便飘飘离去。
    师弟继任方丈，但寺中有不少人认为这个新方丈名不正言不顺。
    于是，有人来找他回去当方丈，也有人来刺杀他防止他回去危害新方丈的地位。他不甚其扰，便来了有进无出的蝴蝶谷寻一个清静……
    然而，再坚定的决定，似乎也在无尽的寂静中，渐渐风化，慢慢成灰——没有人交谈；能听到的声音，除了风声便只剩下自己的喘息；他念佛的时候越来越多。
    有一天，他忍不住走到了谷口。薄薄的一道分界，一边是寂寂无语的蝴蝶和芍药，另一边是，花花世界、喧嚣人间。
    退一步，天地宽阔，而进一步……
    佛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那么，我的佛，你能否告诉我，我所见蝴蝶与花，要如何空，我所感受孤独与空寂，又如何化实？
    风一时涌起，蝴蝶迎风飞舞，芍药随风摇摆。蝴蝶谷一如初见时美丽，但他的心底却发出了怅然的叹息：师弟执着于方丈之位，我又何尝不是执着于不争？一念固执，便是苦。我的佛，这样的苦，我挨不下去了。
    他迈了一步，跨过了那条薄薄的分界线。
    时光仿佛一瞬间逆转，又仿佛时间只是一张纸轻轻一折便折回了原点。他弹了弹衣袍，挺直了腰背，向滚滚红尘飞奔而去。
    蝴蝶谷在他身后招摇着美丽，还有隐隐有歌声缠绵传来：
    花儿花儿美不美？
    谁为你沉醉？
    蝶儿蝶儿美不美？
    谁为你沉睡……
    这些却得不到他一眼回眸。自然，他也不会看到那个留在蝴蝶谷中的另一半自己。
    世上多了一个很爱享乐也很会享乐的人，却再无僧人慧心。
    蝴蝶谷是神画下的局域，是人的禁地，进了山谷的人，全都不会回来——这不过是一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