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朝绝食了。
     从父母去世的第二天起，春朝除了偶尔喝一点凉白开，什么都吃不进去。
     极度的自责击溃了春朝的克制与理智，也紊乱了他的神经，他的整个身体系统都出现了问题，使他以惊人的速度消瘦憔悴下去。
     秋霖开始料理父母的后事和车祸的保险事宜，天天都顶着炽烈的太阳东奔西走，根本无暇顾及春朝这边，只能拜托元宝来照顾他。
    
     尹恒夫妻的噩耗震惊了九螭岭村所有的人，每天都有亲戚朋友的闻讯赶来医院，同情垂怜者有之，帮忙襄助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落井下石者亦有之。
     顾天正无疑是前者。
     他是在尹恒出事当晚的本市新闻里得知消息的，虽然新闻播出时把惨不忍睹的现场打上了马赛克，可是尹恒的车牌他记得，而且急救人员摊在镜头前的录取通知的信封他也认识。
     顾天正看新闻看的手脚冰凉，当他连夜往九螭岭打电话，从村支书那里知道魏素娥也出事的时候，顾天正已经对这件事产生了巨大的荒谬感，他实在无法相信前几天还跟他把酒谈话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
     尹恒两口子身后留下的是两个再无任何依靠的孤儿，而且这两个孩子，是从人人称羡的天堂里，直接掉进了地狱啊！
    
     顾天正第二天下午就赶去了医院。
     但是当他走进病房，看到的却是他不认识的元宝，和昏然沉睡在床上的春朝。
     顾天正走到元宝的跟前，压低了嗓子说道：“同学，尹秋霖呢？他不是应该在这儿照顾春朝吗？”
     元宝戒慎的看着他，“您是哪位？”
     顾天正抱歉的一笑，自我介绍道：“我姓顾，是尹大哥的朋友，昨晚在电视上看到消息，今天就赶过来看看这小哥俩。”
     元宝反应过来，“您是顾晓的父亲？顾叔叔？”
     “是的，我是顾晓的父亲。”
     元宝松了口气，跟顾天正介绍了自己和尹家兄弟的关系，末了补充道：“保险公司的人来过了，因为是肇事方负全责，所以除了尹叔叔生前的保险，对方那边还要进行理赔的，现在春朝病了，尹家只有秋霖可以出去跑这个事儿了。”
    
     顾天正颇为意外，“秋霖没成年吧？”
     “村长爷爷给他开了证明，”元宝摇摇头，默默吐出一口气，“他家现在……真的没有直系亲属了，所以只能靠秋霖自己了。幸亏秋霖为人聪明机灵，办事想的都周到，我想问题应该不大。”
     顾天正心里暗地记下回去要帮秋霖整理一下人脉，翘首看了看床上的春朝，声音压得更低了，“春朝怎么样？怎么一下子病成这样？”
     元宝苦笑道：“快别提了，顾叔叔，他从昨晚上到现在，除了一点凉白开，吃什么吐什么，大夫怕他脱水给他挂了点滴。我刚才也问过了，大夫说春朝是心理压力太大，可能有轻微的厌食倾向。”
     “县医院的条件到底还是有限，”顾天正只要一想到是他没拦住尹恒，才导致了他眼前的这一切，心里就很难受，虽然他也知道这其实并不是他的错，“要是能把他们带到市里或者省里去就好了。”
    
     “顾叔叔，我是有这个意思。”
     少年暗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秋霖左腋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走进来，满头满脸都是汗，脸被日头晒得通红。
     元宝倒了杯水递给秋霖，顾天正待他喝完才问道：“你要离开这里？”
     “是的，”秋霖坐到床边，伸手握住春朝的手，把自己的指节一根根的嵌进春朝的，然后紧紧握住，低着头说道：“我想跟朝朝一起去省里，换个环境，以后不回来了。”
     父母的骤然离去是个太沉重的打击，他和春朝都没法再在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生活下去，去异地重新开始是他目前唯一正确的选择。
    
     顾天正考虑了许久，终于说道：“秋霖，要是你信得过我，我来帮你办这些事好吗？你看，我也正准备带顾晓一起搬去省里，而且我也算有些门路和人脉，这都是顺便的事情。”
     “……我能问问‘真正的’原因吗？”
     “我很自责，”顾天正料到秋霖会有此一问，答得很直白，“从我认识你们一家人开始，似乎我们爷俩就总是在伤害你们，顾晓打伤春朝的时候，你父亲将心比心的理解我、体谅我，我一直都很感激，原本……原本这次我要是能劝住他昨天不走，也许……也许事情不会发生，可是……”
     “顾叔叔，那不是你的错。”秋霖的声音很轻，态度却是诚恳而坚决的，“我爸的性格我了解，昨天那种情况别说是你，换成我妈也未必能劝住他。所以你不用自责，真的。”
     “那我来帮你办这些事可以吗？就算是为了尹大哥这个朋友，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你们两个孩子这么挣扎着活呀。”顿了顿，顾天正看着春朝昏睡的侧脸，说道：“再者，现在你家只有你跟春朝相依为命了，你老这么在外跑不行，还是多陪陪他才好。”
     秋霖短暂的笑笑，忽然站起来维持着握住春朝手的姿势，给顾天正端端正正的鞠了一躬，“谢谢你，顾叔叔，要麻烦您多帮忙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顾天正去九螭岭村找村长和村派出所又开了一份证明，辞了在他搬去省里前必然要有的许多应酬，开始忙活尹恒的财产理赔、猪场的转卖，以及秋霖转学的各种事项，每天忙的脚不点地。
     顾晓是明白他爸心思的，所以对顾天正突然的忙碌并没多说，晚上都做好了可口的饭菜等着顾天正回来，吃饭时听他说说事情的进展，也帮着思考一下顾天正可能会有所遗漏的事情。
     顾天正对儿子的成熟懂事表示非常欣慰，事情再难办再复杂脸上的笑容也是满满的，走路都是春风得意的。
     而在顾家父子感情越来越融洽的同时，医院里的秋霖跟春朝陷入了吃饭——呕吐——呕吐——吃饭的恶性循环，简言之，春朝的厌食症越来越严重了。
    
     春朝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
     他的外表看着越平静安详，内心里就越复杂，情绪也越激烈，也就更容易胡思乱想钻牛角尖。
     秋霖几乎是衣不解带寸步不离的看顾着春朝，想尽办法让他吃东西，但是没用，春朝厌食的反应越来越激烈，几乎到了喝水都往外反的程度。
     而最要命的还不是春朝的不吃饭，他变得特别不爱说话，往往秋霖或者元宝跟他说上半天，都得不到他一个字的回应。
     春朝似乎进入了一个他自己单独臆造出的世界，那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失去父母的悲伤恐惧，也没有自责与内疚，而且谁都无法进入。甚至是秋霖。
     县医院的大夫已经无计可施，给了秋霖两个建议，要么转院，要么把春朝送去精神科。
     在秋霖能作出决定之前，大夫唯一应对的办法，就是给春朝挂水补充营养，也仅此而已。
     这种情况下，秋霖的饮食也因为担心春朝而受到影响，饭量锐减到平常的三分之一，睡眠更是十几分钟就要惊醒一次的程度。
     元宝劝秋霖回家好好休息，小孩儿却只是摇头，沉默的表情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曾经的小任性和些微稚气一夕间就全体不见了。
    
     第四天，顾天正是跟顾晓一起来的医院，告诉秋霖保险和转学的事情都办好了。
     顾天正坐在床边的椅子里，顾晓站在他旁边，“秋霖，这些事算是都办妥了，可是猪场你预备怎么处理？说实在的，你家的猪场发展的很不错，我去看过了，也找懂行的人帮忙评估了一下，现在能一口并掉它的人，别说在县里、就是在市里也不定能找到。”
     秋霖斜坐在床沿，看着目光茫然的春朝，一字一字的说道：“顾叔叔，我不瞒你说，要是我家没发生这些事，我和朝朝大学毕业后可能——不，肯定要有一个回来继承我爸的事业，但是现在，我顾不上那些事情了，我爸、妈泉下有知，也不会舍得难为我们的。”
     听到秋霖说出的“爸妈”两个字，春朝的耳朵倏地动了动，一直在观察他的秋霖心底跟着一动，嘴里顺势说道：“顾叔叔你也知道，我跟朝朝不是亲兄弟，他是我‘爸妈’从邻村抱养的，我‘爸妈’再亲他也终究只有我这一个亲生子来承继家业，所以我有权利、也有资格决定家里的东西该怎么处置……”
     秋霖每句话都把“爸妈”念得很重，说到最后连顾晓都觉得不对劲想要说什么，却被顾天正暗示性的伸手拦住。
    
     “爸……妈……”春朝几天没开口，一开口嗓子都是嘶哑的，“秋秋……”迟钝的转动像是蒙着一层灰的眼珠，他看向旁边表情冷淡的秋霖，“秋秋……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让你失去了父母，对不起，我让你没了幸福温暖的家，对不起……千千万万个对不起，真真正正生死难改的对不起……
     秋霖也不顾顾家父子的旁观，俯身凑到春朝的唇边，语气森厉的、慢条斯理的说道：“尹春朝，你已经让我失去了父母，难道还要让我再失去一个哥哥吗？你比我大了三岁，你凭什么苦兮兮装委屈的躺在床上吹空调，却让我受着30度以上的高温没头苍蝇似的在外面跟那些势利的大人勾心斗角？”
     “对不起……我……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秋霖两眼通红的看着春朝，受伤的小狼一样悲苦的咆哮，“我要你好起来，陪着我、守着我，一辈子，这辈子，下辈子！你是我哥！你是我的朝朝，我唯一的朝朝！”
     春朝缓慢的抬起枯瘦的双手，抱住秋霖涨红的脸颊，无力的勾着他的后颈靠过来，倾身吻上他的睫毛，哭泣似的喃喃念道：“秋秋，我会好起来……我会好起来……你别哭……朝朝求你别哭……”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秋霖的眼底突然坠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泪落无声，却颗颗落在春朝的心上，点滴成伤，永难忘记。
    
     顾天正震惊的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和自己的儿子也有这样浓烈的感情，自然能够看出秋霖与春朝之间的异常。
     可他却发现，作为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数十年、见过太多丑陋黑暗的成年人，他却无法对秋霖和春朝之间的感情说不。这两个孩子的感情，纯粹的令人震撼与动容，他除了祝福和认同，竟然想不到任何可以去阻止的理由！
     尽管，他想，也许在其他“正常人”看来，这是扭曲跟变态的。
     后来顾天正悄悄的跟顾晓离开了，走出医院站在阳光下的时候，当炽热的阳光落在身上，顾晓说了这么一句话，“爸，我跟你站在这里，其实影子里也有肮脏的秘密。但因为有你，我不怕，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