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妃，好舞姿，好舞姿啊！”酒池肉林内，帝辛泡在温热的池水中，碧玉砌成的池缘上，阿弓身上只裹着几块沙罗，在不远处乐师的奏鸣下翩跹起舞。
    他们这样已有三月。
    那夜之后，帝辛在阿弓房中闷了三天，什么话也不说，不吃不睡，就那样坐了三天。三天后，帝辛洗漱整装，开口的第一句便是：“带我去女娲庙。”
    阿弓以为帝辛不相信她，所以才要去女娲庙求证，但阿弓不明白，可是若不信，那为何要在这里呆三天。
    女娲庙还是如阿弓走时那般景象，不知是女娲娘娘懒得修还是为了留下什么，阿弓造成的破坏像是被封存了起来。帝辛站在女娲像前看了许久，半晌后却让阿弓出去等着。而阿弓一等便是一天。直至日暮斜阳，帝辛才从女娲庙里出来。出来的那一刻，阿弓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夕阳下，帝辛的头发骤然灰白，皱纹刀刻般划在脸上，那蹒跚的步伐像是下一秒就会跌倒，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有着王者的锐气，而且，比往日竟然混着一丝轻松，他的手中，拿着一块黑色的布帛。
    “回去吧。”帝辛只对着阿弓说了三个字。阿弓有很多问题要问，也想知道在女娲庙里发生了什么，但帝辛没说，阿弓也没问。
    只是在第二天，帝辛突然换了个般的下令要建一所酒池肉林，碧玉为壁，明珠铺底，并从民间选美女百人，面对阿弓那惊讶地脸色，帝辛搂着她笑道：“这不是你的任务吗，现在，这也是我最后的使命。”阿弓不明白，但她想，一切答案应该在那块布帛上。
    “娘娘，该批阅奏章了。”一个侍臣躬身进来，向阿弓禀奏。这三个月来，帝辛的金刻刀已经完全交给了阿弓，阿弓点点头，随即停下，走到帝辛身边笑道：“大王，臣妾又要去忙了，只一会儿，马上就来，好不好。”
    帝辛不耐地一拍水，“以为孤不管后便能和爱妃享乐，可是爱妃倒要舍弃孤了。”
    阿弓亲了亲帝辛的脸媚声道：“大王不要心急，臣妾马上回来。”说完也不等帝辛说话便独自离去了。
    帝辛闭着眼靠在池壁上，身旁的那个侍臣却没有退下，侍臣犹豫了一下，还是咬咬牙上前，伏在帝辛耳畔轻声道：“禀大王，西伯侯姬昌觐见。”
    帝辛猛然睁开眼，姬昌终于来了。
    该来的终于来了。
    帝辛和妲己在寿仙宫听着一封封的谍报，反了，反了，百路诸侯终于都反了。
    妲己笑吟吟的捏着其中的一封，对帝辛道：“看，我这个爹爹终于被吓跑了呢。”
    帝辛道：“我连王叔都杀了，更何况这个一直是眼中钉的国丈。”
    妲己靠在帝辛怀里，喃喃道：“那我们是不是快解脱了呢。”
    帝辛没说话，只是用手将妲己搂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
    “哈！”寿仙宫里，阿弓将一封竹简掷在地上。“*鸡司晨？亏他想得出这样一个词来！”阿弓气急反笑，“不愧是西伯侯啊，好，就先拿你下手！”
    大殿之上，西伯侯匍匐在地，失声痛哭：“大王，苏妲己乃一妖妃，大王莫要被她迷惑，扰乱朝堂啊！”
    帝辛看着那粗布短衣的西伯侯，却是一丝嘲讽挂在唇角。纵然妲己代理朝政不为世间所容，但真正的原因恐怕是苏护吧。若是苏护凭借妲己把持朝政，还有其他人什么事。
    “妲己深得孤心，并未孤分忧解难，侯爷是否言过其实了。”
    “大王，古往今来都是男为尊，女为仆，何时有过女子主政的，如今大王日日留恋妲己，不理国事，还将政务全权交给妲己，这是逆天而行啊！”
    话音刚落，帝辛却是像被触痛到了什么，一下子站了起来，狠狠道：“这是哪门子狗屁规矩，谁说的男为尊，孤偏要反其道而行，逆天？哼！这天早就逆了！”
    姬昌愕然抬头，他不明白为何如此激动。
    姬昌连连磕头，声泪俱下：“大王万不可受妖妃迷惑，一意孤行的话只会重蹈夏桀扶着啊！”
    “哦？”帝辛突然笑了，“侯爷如此说，是想告诉孤，孤就是那夏桀喽。”
    姬昌突然脸色大变，些许冷汗自额头落下，纵然帝辛目前日日笙歌，但他依然是那个开拓疆土，打败东夷的帝辛。
    “臣……臣不是此意，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西伯侯口吐心言，容不得妾身而已。”妲己的声音骤然响起，接着阿弓嘴角含笑，步伐款款走进殿内。这是阿弓第一次见到姬昌，一个朴素的老者，一副和蔼的面容，任谁见到都会心生亲近之意。这就是伯邑考的父亲，真正的妲己喜欢的那个人的父亲。
    阿弓对着姬昌微微弯腰，然后没经过帝辛同意便直接坐到帝辛身边。看到如此情景，姬昌的脸微微变白。
    “爱妃不在宫里歇息，怎么跑到这来了？”帝辛搂住阿弓，笑道。
    阿弓娇嗔：“臣妾若是再不来，大王可就要把我赶出去了。”
    帝辛笑道：“怎么会？”
    阿弓斜眼一瞧姬昌，指着他道：“可西伯侯说臣妾是妖妃，会祸国呀。”
    帝辛道：“侯爷不识，冤枉爱妃了。”
    阿弓眼珠一转，笑道：“那侯爷岂不就是冤枉臣妾了，若是侯爷的话传出去，臣妾只有一死以证清白了。”
    “那爱妃想要如何呢？”
    阿弓看着姬昌越发苍白的面容，轻声道：“我知道羑里是个不错的地方，不如，就让侯爷去那里反省己身吧。”
    姬昌大喊一声：“大王！”
    帝辛笑眯眯看着阿弓，眼中深不见底，阿弓亦笑着回看他，不知过了多久，帝辛终于开口：“好！那便如爱妃所言！”
    自此，妲己终成祸国妖妃，而西伯侯，终成一代贤人。
    “怎么，你还在想姬昌？”阿弓翘着腿，将一瓣橘子扔进嘴里。
    帝辛没说话。
    阿弓接着道：“以后肯定会有人死，也许是大忠臣，也许是大奸臣，你都要做好准备，既然姬昌是命定的人，将他关起来是最好的保护方法。”
    帝辛点点头。
    “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你都要将戏唱下去，忘记你以前的荣光吧，以后百年，甚至千年，留给你的也只会是骂名。”
    帝辛又点点头：“我知道，既然我已做出选择，就会有准备，不然我不会下令。纵观各路诸侯，虽然西伯侯也不一定是表里如一，但他是个好人，只要装一辈子的好人，那就是个好人。”
    阿弓若有所思地看着帝辛。
    帝辛突然笑起来：“你在想我为什么相信你的话，相信女娲的话，不光如此，还亲手将自己的国家毁掉？”
    阿弓不好意思笑笑，点点头。
    帝辛道：“很多人说我不信神，说我对神不敬。”
    “难道不是吗？”
    帝辛摇摇头：“不是，我一直相信有神的存在，而当年攻打东夷的时候，我更加相信。若不是神力将东夷毁成那般样子，我不可能那样轻松地就将野蛮的东夷人打败。”
    “那为什么……”
    帝辛的脸色突然凝重：“那是因为这是人的世界。”
    “人的世界？”
    “对，这是人的天地，人们在这里生活，繁衍，这些本不需要神力的干扰，神力也无权干扰。可多少年了，纵然王权已经存在了那么多年，可人们依旧相信那些早已不起作用的神明，反将帝王抛在脑后。阿弓，人是自己的主宰，而不是神。”
    他双眼灼灼，阿弓从那里突然看到了一个帝王的雄心，那样澎湃，广大，他的目标根本不是那一方小小的疆土，他是想将神驱逐，他是想确立人的位置。这才是真正的帝辛，一个连她也为之震撼的帝王！
    “那……为什么……你就不怕我在骗你吗……”
    帝辛看着阿弓，道：“阿弓，这个世上，有一种人是不会骗人的。”
    阿弓的表情瞬间凝固。
    “阿弓，其实，妖比人要简单，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不会骗人。”
    阿弓低下头，不敢再看帝辛，突然她很紧张，连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到：“可……可你怎么会放下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子民，难道就因为是女娲要你这么做的吗？”
    帝辛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阿弓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很伤人，就在阿弓以为帝辛不会再开口时，帝辛却将手伸入怀中，逃出了一个东西，是那块黑色的布帛，阿弓见过。
    “因为这个。”帝辛将布帛放入阿弓手中，“因为这个，所以，孤可以舍弃自己，舍弃商朝，舍弃那千万年的虚名！”
    “这……”阿弓看着那方布帛，心内波涛翻涌，这……就是一切的缘由。
    阿弓缓缓打开，一道金光发出，刺得阿弓眯起眼，适应后，阿弓仔细一瞧，上面并无多少字，只有那么寥寥三行，用金粉写成，可就是这几行字，让阿弓看得心惊胆战，看得浑身冰凉。
    她猛地将布帛合上，瞪着帝辛：“你……”
    帝辛眸色深深，只剩嘴角那丝笑意带着些许苦涩，却义无反顾，意味深长。
    鹿台之上，帝辛从身后抱着妲己，看向朝歌的万千烟火。
    “姬昌走了，子启走了，姜尚走了，王叔走了，王后走了，终于都走干净了。”
    妲己按住帝辛的手，轻声道：“只剩下我们了，多好，不会有人再来打扰我们。”
    帝辛轻轻一笑：“嗯，我们就看他们一步一步打进朝歌，看他们怎样顺着我们的本子演下去。”
    “阿弓，你知道吗，我突然觉得我是最伟大的君王，从来君王只会守护着他们的江山，可我不是，天下像一盘棋，我就这样排兵布阵，将所有人在无意中分派进不同的阵营，用最小的代价来换得天下的易主换姓。不仅如此，我还将神永远地驱离这个地方，以后，人们再不会在神威下卑躬屈膝的活着。阿弓，你瞧，我真的是最伟大的帝王啊。”
    阿弓没有说话，许久，阿弓转身，双手捂住帝辛那苍老的脸颊，笑着说：“嗯，阿受是最伟大的君王，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哪怕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我也一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