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回 使计策避祸离京 露真情手足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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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几时,雨又纷纷扬扬地洒将下来。路人皆寻觅暂避之所,唯那素袍少年浑浑噩噩,任雨点砸在身上竟未有察觉,神情木然的牵了马朝前走着。直到一把伞撑在了头顶,肩上被人轻拍一下方回过神来。
只见一个小伙计,赔着笑脸立在眼前道:“这雨越发紧了,小官人且上茶楼避一避再走吧?”四下变得昏暗,那抹笑容让凤弦一阵恍惚。小伙计见凤弦只管瞧着自己发呆,回头望了眼立在阶上的东家,大着胆子伸手再拍了一下凤弦。他猛地回过神来举目观看,此间茶楼正是当初自己日日守候芳华之所。一时感慨万千,立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茶楼的东家含笑招呼道:“我与小官人还算是旧相识呢,请到里面略坐一坐吧?”这几日见多了讽刺挖苦的嘴脸,难得他们主仆诚心相待,凤弦将马匹交与小伙计,提了衣摆随东家往二楼去了。
不知不觉,在那间雅座门前停住脚。东家会意请他入内坐下,问他上什么茶?凤弦透过雨帘,望着远处模糊不清的郡王府,喃喃的道了声“茉莉”。东家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朦朦胧胧的一片看不真切。
少时,茶博士将一壶龙团珠茉莉茶奉上。安放好干果点心,方要执壶斟茶,被凤弦拦住了。东家察言观色,同茶博士退了出去。
屋内寂静一片,屋外雨珠飞溅。
凤弦缓缓揭开茶壶的盖子,顿时茉莉清香扑面而至。那香气温柔的将他包裹,瞬间充盈了整间屋子。微微合上眼,芳华明艳的笑容直直映入心头。往事历历在目,那甜蜜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在舌尖。可那冰冷无情的话,亦在耳畔萦绕不去。“这与他什么相干?”凤弦被那斩钉截铁的七个字,刺的几乎忘记了呼吸。颔首望着眼前壶中,黄绿明亮的茶汤,宛似那人顾盼生辉的眼眸。凤弦忽然哼了两声,脸上也瞧不出是恼还是笑,自言自语道:“若知今日处境,又何必当初相见?那梦岂不越发的可笑?守真,守真,连你也嫌弃与我吗?果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呵呵……算算日子,你我相识尚未满一年,就……就‘不相干’了?呵呵,果然挥剑斩情收放自如!难道从前缠绵难舍真心相待,竟都是假的不成?可笑方才哥哥还说,他对我无有二心。呵呵,守真,守真,你好,你好啊……”凤弦执壶往窗外倒去,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方要起身离去,却发现一个男子静静的立在屋内。
朝雨园各处日日有人打扫,时鸣抱了芳华回自己屋内躺下。
大约一顿饭功夫,东城从外头进来,在芳华床前坐下道:“果然有人盯着。我亲自做饵将那两个引开,叫了心腹家将,扮作膳房杂役前去送口信。”见芳华听后像是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道:“你放心,我不会留下把柄在他们手上,便是口信也很隐晦。和大官十分精明,他会明白内中深意的。”芳华微微颔首道:“但愿是我想多了,但愿太子心中尚存一丝清明。”东城冷笑一声道:“只待明日,将爹爹与大哥入土为安,我倒要看他做什么把戏!”
芳华沉寂片刻道:“太子费尽心机早有谋划,只怕去年奎琅来之时,便已被他的人盯上了。他……他确为海盗不假,身负命案,今日又连伤数命。唉,只怕救不得了。”东城起身踱了两步道:“小舅舅可曾来过?”芳华摇了摇头,催他过那边去看看。东城嘱咐他好生歇着,快步走了出去。
许久采茗回来说,路上倒也安静,不曾有人出来阻拦。只是在子叔家等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凤弦回转。凤箫使人上街遍寻不着,只得打发他回来。叫芳华莫要担心,他自会劝解凤弦。
时鸣见芳华垂眸半响无语,悄悄挥退了采茗。在床沿上坐了,思付着要劝他几句。可想起方才的情形,却又不知从何处劝起。眼看着凤弦听了芳华“无情”之言,脸色变得一片灰败,默默离开人群,自家在上面唯有暗暗着急。他能体会凤弦当时的心境,更为芳华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嗟叹。一时捏紧了拳头,将太子恨入骨髓。
芳华陡见他脸色不对问怎么了?时鸣收敛起颜色道:“四郎果然要去见……去见他?”芳华抿了抿唇道:“此事总要有个了局,我还能躲他一世不成?”时鸣听他说得在理。不过一想到凤弦,便由不得暗自替他悬心。芳华见他欲言又止,自然明白所为何来。想着冲口而出的那句话,心上一阵抽痛,由不得将脸埋进时鸣袖间。时鸣轻抚其背,许久方闻他颤颤地一声叹息。
次日天光微明,郡王府正门大开。东城身披重孝,手捧父亲的灵位缓缓而出。芳华在时鸣采茗的左右扶持下,抱着兄长的灵位紧随其后。宽大的麻衣,并未掩盖住他凸起的小腹。昨日不胫而走的消息,让街道两旁早早的挤满了看稀奇的人。因奎琅之事,前来送葬的官员少了近一半不止。而那些不怕牵连,仍肯前来的大多为武将。梁寿同胡寒窗,并东城的数位好友,更是夜色未退之时便已抵达。
天上无端起了风,淡灰色的云团正渐渐向头顶聚拢。漫天飞舞的纸钱,如雪片般一路飘洒。
芳华目视前方,对众人的指点议论充耳不闻,面色淡定从容而行。直至快出城门,他已然是精疲力竭,只得坐回轿中歇息。
一行人出了顺仪门,不多时抵达龙首山下。随着山道往南迤逦而进约半个时辰,便到了君上所赐的墓地。令德父子去得突然,又以外臣被追封为王。事出仓促,不及修建与其身份相等的墓室。只挖了两个硕大的巨形墓穴,用汉白玉石砌了墙。虽是衣冠冢又毗皇陵,但众人仍觉轻简了些。
芳华跪在墓穴旁,抖着手捧了一把土,轻轻撒在棺椁之上。两旁之人这才挥动铁铲,将浮土往坑里填。芳华兄弟并寄优,甥舅三人伏地恸哭不止,引得那些武将一片唏嘘。
和尚道士做完超度,众家人抬了纸糊的金山银山仆从使女,合着纸钱在坟前点燃。芳华在时鸣的提醒下,极力克制着悲伤。不及起身,便见一人远远的策马飞奔而来,到近处才看清是宫中的中贵。
那中贵跳下马朗声道:“传太子口谕,官家病危,着众臣往含光殿议事。”大臣们无不愕然,东城兄弟同时鸣更是脸色大变。芳华踉跄着立起身道:“不是说官家偶然风寒,已无大碍了吗?如何……如何又病危了?”那中贵望他一眼道:“不知公子在那里听来的?”芳华一时语塞。那中贵有意无意的瞥了时鸣一眼,接着道:“官家自闻郡王世子的噩耗,当即昏厥不省人事,连日来皆是太子代理朝政。御医说官家患肝病多年,若善加保重也是无碍的。只因痛失良将,才将旧年的老病惹发了。今儿一早越发的不好了,御医们竟是个个束手无策。诸位快请入宫,小人先行一步了。”说罢翻身上马,急匆匆的去了。
众人慌忙向东城兄弟告辞。芳华赶上两步,一把扯住梁寿低声道:“太子有不臣之心,宫中唯有和忆昔,薛上林,井时翔可靠。世叔务必联络此三人,若护得官家平安,当首功一件。”梁寿昨夜思前想后,已料到那幕后之人便是太子。不过内中疑点重重,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今见芳华无端说出此话,心下越发惊疑不定起来。佯装安慰,扶了他往路旁低声询问。事出紧急,芳华只得拣要紧的说与他知道。梁寿听得一阵发懵待要再问,被远处的同僚催了几句。只好揣起纷乱的思绪,随众人往城内赶去。
寄优与东城兄弟在坟前深深叩首,时鸣扶了芳华才立起身。不料,后面的轻浪毫无征兆的突然出手,直点芳华颈后。时鸣毕竟习武之人反应极快,见状不及多想。一面将芳华往自家怀里带,一面挥掌斩向轻浪手腕。那轻浪视他为无物,看也不看一眼。翻转手来,紧紧地钳住时鸣的脉门,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过去。不过呼吸之间,芳华已软软地倒在了轻浪怀中。飞雨露桥见势不对,喝了一声正要冲过来,被南朝伸开双臂拦下,其余众人竟有些不知所措。
东城扑向前,用力抱住要拼命的时鸣。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你休要造次且听我说。”时鸣不可置信的瞪着他。东城道:“太子欲置四郎于死地而后快,官家一旦出事,他便要立即动手。若叫四郎一人出去避祸,他记挂着官家与我必不肯走。我实在无奈才托了轻浪南朝,趁此将他带出去。”时鸣望了眼轻浪,神色渐渐缓和下来,低声问道:“子叔府那边可要去知会一声?”东城放开他,抬眼望着京城的方向摇头道:“暂且不忙。凤弦对四郎有所误会,他到底是什么打算尚不得而知。”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几张楮券(注)递与时鸣。又唤小柳儿,将两个沉甸甸的锦皮包袱,交到采茗手上道:“四郎待你不比旁人,你的话他还能听进一二。日后万事要多与羌大官人商议,不可由着他任性返回京城。”时鸣拱手道:“小人便是拼上性命,也要护四公子周全。只是二公子……”东城拍了他的肩道:“只要四郎安稳,我便无后顾之忧。放心,断不会束手就擒的。”时鸣不再多言,向他拱手道别。来至轻浪身边,接过芳华抱在怀中,叫了采茗随他往另一条路走去,南朝带了自己的随从跟在后面。
雨淅淅沥沥的下起来,打湿了东城的脸,模糊了他的视线。果然是祸福难料,此一别不知兄弟几时才能相见?
山下早有七八个轻浪的人赶了牛车等候。南朝本打算,送芳华主仆到地方在返回镖局。谁知才走了三四里路,便被轻浪再三劝着回去。南朝想他同东城交情匪浅,倒也放心将芳华托与他。望着渐行渐远的车辆,忽然双眉一皱道:“他一个商人怎会点穴的功夫?”手下人接话道:“江湖中深藏不露之人甚多,也算不得什么奇事。”此话虽在理,却未能将南朝心中的疑惑打消。勒住马头又望了会儿,只得回转镖局。
子叔府内凤弦半夜方归,直睡到次日午后,被兄长一再催促才勉强起身洗漱。
凤箫命人将饭菜摆在外间,瞧着凤弦无精打采的出来,忙唤他过来坐下道:“你且用过饭我有话要问。”凤弦呆了片刻道:“还有什么好问的,日后我与他……与他再无半点瓜葛。”凤箫见他果然误会了芳华,心下一阵发急。双手扶住桌沿欠起身子道:“昨日之事,芳华已派人同我说了。他怕你误会,特地差了采茗过来,谁知你半夜才归。”凤弦别过脸,哼哼地笑了两声道:“是他自家说与我毫不相干,又派人过来解释什么?”凤箫皱眉道:“糊涂东西!他不忍你再遭非议,这才要一人承担下来。不想你……你……你竟这般曲解他的一片苦心。”凤弦垂首叹了口气,转过脸来望着兄长道:“我想了一夜委实不能怪他。莫如就此撂开手去,对他未尝不是件好事。”凤箫一时动了真气,大声道:“你入宫之时我便同你讲过,旁人的话休要理会。他果真嫌弃与你,早就将这孩子打掉了,何必忍到现在,闹得天下皆知?可记得我当初的话?你二人若在一起,必是道路曲折阻碍重重。你却信誓旦旦的说,此生只愿与左芳华厮守绝不背弃。哼哼,言犹在耳……”凤弦不等他讲完便喝住道:“休再提从前的话!就算我薄情寡义,若无今日之丑事……”才说到此好歹忍住了,猛地起身道:“哥哥请自便,我出去走走。”凤箫急着探身向前,扯住他的袍袖道:“是非曲直眼下我也不想同你辩。你可知那躲在暗处,推波助澜之人是谁?”凤弦的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回身盯着他道:“哥哥此话何意?”凤箫便将那日采茗对他说的,向凤弦复述一遍。
谁知凤弦听罢不信反怒道:“你们说这一切皆是太子主谋,无凭无据叫我如何信?他既爱我至深,为何反来害我家身败名裂?却不对芳华下手?为何还要劝我与芳华在一起?我与太子相交数年,他的为人我心里明白。前些时他虽对我有过非分之想,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行下此等卑劣之事。更何况我们早已说开了,他并未纠缠不清。地动之时若非他救我性命……”凤弦说到此处戛然而止,挣开兄长的手道:“我若那刻便死了,也不会看到今日……今日的子叔府。”凤箫瞬间脸色变得惨白。想起蓝桥曾说过的话,顿觉心灰意冷。
恍惚间耳边又听凤弦道:“等那孩子生下来,他若嫌弃便送回我这里抚养。”凤箫张了张嘴,艰涩的道:“是我叫你在他面前抬不起头,要恨要怨只冲我来便是。凤弦,”凤箫再次抓紧他的衣裳,仰着脸近乎哀求的道:“你与我几亩薄田,我……我从此远远的走开,再不踏入京城一步。”凤弦背向他呆立在原地,眼底痛苦挣扎的情绪,凤箫自然不曾看见。见他许久不做回应,使力将他拉过来,直视他的双眸道:“你还要我怎样?要我去死吗?”凤弦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将心一横,甩开他的手道:“哥哥要出去散心,做兄弟的没有拦着的道理。只是满城人都晓得,是他在官家面前揭发的此事,父母亦为此自尽。我若还同他在一起,叫天下人怎么看?我自家心上也过不去。劝哥哥还是莫再操心了。”这句话果然将凤箫彻底激怒了。
他面上涨得通红,以掌击案高声呵斥道:“依你之意,芳华实不该插手此事?而我便该为了这个家,在世人面前的尊贵忍辱偷生?凭什么,凭什么?他死了,造的孽便可一笔勾销?我……我却要永生背负骂名?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道理?”歇了歇,望着凤弦冷笑道:“我晓得了,你是恼他断送了你的大好前程。呵呵……是啊,左相的嫡子,曾今的太子伴读,有多少人奉承,眼下却成了世人口中的笑柄。你……你为了自家所谓的颜面,便将他的一片真情丢弃不顾,全不念他腹中还有你的骨肉。你在……你在芳华面前抬不起头,在太子面前便能处之泰然吗?”凤弦回瞪着凤箫叫道:“我断不能看着这个家从此一败涂地,唯有太子能帮我。”凤箫无比嘲弄的瞥他一眼道:“他能帮你?他用心‘良苦’,将你同芳华陷入尴尬境遇。这,便是在帮你?”凤弦拧紧了拳头道:“你们自家行为不检,反要去责怪旁人!”凤箫被他噎的透不过气来,说不出是愤怒还是伤心。挥袖将碗筷覆于地上道:“‘我们’?你……你道我是自甘下贱?我在你心里……竟是如此不堪?”又指着凤弦的脸道:“如今家道中落,你舍不得那富贵荣华,这才要回到太子身边,可是也不是?”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凤箫虽对凤弦寒心不已,暗里仍旧存了些渺茫的祈望。当他从凤弦眼中看到了一丝犹豫,正稍有宽慰,不料他陡然变色。上前几步双手抓了自己的肩头,俯下身子道:“你说的正是,我便贪图荣华,我便薄情寡信,我便要攀龙附凤于太子……”他这里话未讲完,脸上早火辣辣的挨了凤箫一记耳光。他们虽是各母所生,又有嫡庶之分。二人相处倒比那一奶同胞还要深厚。莫说动手,便是拌嘴吵架也不曾有过。
凤箫此时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痛心,无力的垂下手将脸转向一边。凤弦怔怔地望着他,使力逼回快要溢出的泪水,忽然“嗤”地开口笑道:“这一巴掌打得好,从此你我恩断义绝各不相干。既然要搬出去另过,念着从前的情分,我自然不会亏待与你。若郡王府再遣人过来,也不必多此一举的告诉我。你只对他讲,既然芳华羞于同我来往,我不会勉强他更不会怪他,与其俩俩生厌,分道扬镳未必不是件好事。那孩子他若不要,待生下来使人送过我这里便好。”凤箫没有回头,嘴角噙着鄙夷的笑,接话道:“他若因为恨你现在便想打胎了?”凤弦的呼吸微微一顿,指尖的轻颤透露出他内心的慌乱。凤箫慢慢转过脸,正打算挖苦他几句。不想目光却落在他身后一处,猛地抓紧了扶手,吃惊的欠起身子。凤弦见他脸色不对,没来由的一阵心虚。慢慢转过身子朝后望去,只见锦奴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口。
风带着湿湿的味道,将她耳边的发丝吹乱。不错眼珠儿的望着凤弦,一手扶了门框缓缓迈步进来。凤弦被那眼神逼得侧过脸去,暗自叫苦不迭。凤箫张了张嘴,想起当初与他合伙诓骗锦奴,由不得心生愧疚垂下头去。
锦奴在凤弦身前立定,望着他平静的道:“方才听下头的人讲,四公子竟然是非男非女之身。不知跟什么人苟且怀了身孕,数月来躲在外头不敢回府,前儿被大臣们当街拿住这才败露。”说到此,面色欠佳的脸上,莫名的显出一丝笑容,接着道:“委实不曾想到,与他苟且之人竟会是你。”说罢又瞥了眼凤箫道:“那时你便同他好了吧?如今我是该谢谢你喽?”凤弦心存内疚,扶了她的肩道:“你既然全都听去了我也无须瞒你。芳华与我从此再无瓜葛。”锦奴拂开他的手退后数步,冷冷的打量着兄弟二人,犹如在看两个陌生人。
自幼被家人宠爱,让她快乐无忧的,度过了十余个春秋。从未想过那宠她爱她的父兄,竟会有令人吃惊的,甚至是不齿的另一面。而她引以为傲的亲兄长,更加周旋在两个男子之间—虽然芳华略有不同。曾经让她倍感幸福荣耀的家,随着母亲的离去早已名存实亡。待偷听了凤箫兄弟的谈话,越发的万念俱灰起来。没有再说话,抑或是无话可说,锦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雨势渐渐加大,牛车在泥泞的山道上颠簸而行。
许久芳华才苏醒过来,模糊的以为身在自家马车里。时鸣连忙低声哄他道:“四郎辛苦了,且小憩一会儿吧。”芳华今日委实劳累,奈何心里记挂着君上的安危,哪里睡得踏实?略养了养神便要坐起来。时鸣唯恐他察觉使性子不肯走,忙按着芳华的肩道:“左右还早四郎再睡会子,便是你受的住,孩子只怕受不住呢。”芳华觉得颈后有些疼,微微转动了一下脖子,忽然发觉马车内的装饰很陌生。正自纳闷儿,又瞥见靠坐在窗下的采茗,似乎故意在遮挡外面的景色。芳华心中异样,猛地清醒过来。
固执的坐起身扫了时鸣一眼,转头盯着采茗道:“这是谁的车?你们要将我带往哪里去?”采茗被那眼神逼的不敢仰视,含胸垂首道:“公子说什么,小人……小人听不明白?”芳华喝了声大胆踢了他一脚,自家扑身向前一把掀开帘子朝外望去。正看见骑着马,随在车旁的几个佩刀汉子。那些人面生得很,根本不是自家的护院或家将。芳华大叫了声停车,前面一人勒住马扬了下手。牛车缓缓停住,那人拨转马头,芳华诧异的叫了声羌大哥。
轻浪拍马过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你且稍安勿躁,等到了愚兄自会同你交代明白。”芳华急道:“我二哥了?”轻浪道:“正是他叫我送你出城的。”芳华自然晓得东城之用意,伸手扯了轻浪的衣衫央求道:“那些人要对付的是我,若留哥哥一人在家,岂不连累与他?三哥不知身在何处?如今我只剩下这一位哥哥了。他若有什么,我还拿什么脸去见泉下的父兄?羌大哥你快送我回去吧?”轻浪安慰道:“手足情深人之常情。只是你如今比不得往日,若留在京城,一旦那边动手反而会拖累令兄。你但放宽心,我与令兄乃生死之交,定尽全力护他周全。时辰不早了,赶路要紧。”芳华望着他思付道:“二哥晓得,我是必不肯撇下爹爹(指君上)同他一人逃走。因此才暗中行事,将我托与羌大哥送出城去。他又岂能再送我回京?罢了,罢了……”
芳华松开手,不顾时鸣再三苦劝,执意要下车自行回去。他两个怕芳华再动胎气,束手束脚的并不敢全力阻拦。时鸣想是急了,按住他高声道:“四郎自家回去就罢了,莫非还要将这孩子,也一并带回去受惊吓之苦?一定要等他出了意外才后悔吗?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生下他,四郎竟都忘了不成?”这话正戳在芳华的软肋上。时鸣见他眉头紧蹙,睫毛不停的颤动着。抓着车门的手指,几乎要抠进去。时鸣看地一阵心痛,不由放柔了声气道:“权且为了这孩子,忍耐些吧。”见芳华不语,一面劝慰一面慢慢将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同采茗小心的抱了他进去。轻浪望着垂下的帷幔,眼神划过些许异样,即时吩咐继续赶路。
君上病危,太子监国又得群臣拥戴,其势如日中天。他与芳华虽为亲兄弟,不过名分上的罢了,哪有半点情意可言。因凤弦的缘故,飞鸾早将芳华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巴不得立时除了他才好。那芳华素日颇知进退舍取,此时正该避其锋芒韬光养晦。非是他意气用事,因晓得飞鸾狠毒手段,牵挂着君上与东城的安危。又担心凤弦不明真相受他蛊惑,将自己一片真心抛与东风,他岂能如旁观者一般冷静?一桩桩变故接踵而来,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几乎招架不住。他将恐惧悉数深埋在心底,便在时鸣跟前也不肯显露半分。如今,叫他离开至亲至爱的人,独自逃离京城,前途渺茫令他惴惴不安。
注:这里楮券特指宋代的纸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