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一路走着。谁也没有说什么。只在告别的时候，给彼此一个微笑。很纯。像少年时那样。
    他们知道这是能给彼此的最后的温暖。
    转身之后，他们便在彼岸。
    二，
    她一个人走在新西兰的大街上。呼吸温暖的空气。
    一年前，她来到这个太平洋南部的岛国读书。海洋性舒适的气候使她暂时忘记思念亲人。不用读书的时候，她喜欢这样，一个人静静的走在路边，看橱窗里的各式各样的小玩意，亦或是停在路边，深深的吸气，贪婪地享受着这异国的温暖。偶尔坐在当地牧民开的小饭馆里喝咖啡。看对面公路上来往的车以及过路的行人。
    这个城市在海的中央，与南半球的澳洲隔海相望。
    这里的夜景很美。
    这里的小吃很丰富。
    这里的人很好。
    她想着，冰凉的液体从脸庞滑过。她没有管，只是任意地让他们滴落下来。滑过皮肤，落在地上，溶入泥土。自生自灭。
    回到朋友当中，她又变成那个爱笑的女子。
    三，
    他经常收到一个陌生的电邮。只是简单的话。像情书里，女腾井树的回信那样，我很好。
    他从不回复。任凭邮件数量渐渐的增加。
    四，
    她爱上这个城市的景色。开始到处找人学摄影学画画。
    JOHNSON便是她的美术老师。一个年轻的中国男人。来自中国西南。长头发，披肩。穿着脏脏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喜欢出入同性恋酒吧。很典型的艺术家的气质。但是不抽烟不喝酒。唯一一次喝酒还被她撞见了。吐了她一身。他用含糊不清楚的汉字跟她道歉。
    她素爱干净。但她的修养告诉她要保持笑容。
    她仅皱了皱眉。然后愈转身离开带着一身的酸臭味。
    他吐醒后，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同样是黑头发的女子。然后带她回家。
    她听到他对她说，跟我走。她只是愣愣了，不到一分钟的思考。她竟然决定跟他回家。
    他的家很乱。吃剩的饼干袋子、水果罐头、方便面跟画画用的道具堆在一起。
    她小心的落脚。因着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他闹别扭的鞋。
    他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打开一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件还算干净的衬衫。递给她。她没有看他，而是直接过衬衫拐到卫生间里换掉有味道的上衣，然后顺手扔到垃圾桶里。
    换好衣服的她，嘴角带着微笑。
    他说，请坐。
    她很熟悉地坐在他不知道放什么东西的高床上的空白处。双脚在半空中晃悠。
    房间里一片寂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里响起了爱尔兰音乐。溢出了爱尔兰咖啡的香味。
    她像孩子一样突然喊到，请给我一杯爱尔兰咖啡。
    她接过他左手递过来的咖啡。她注意到他的左手戴着一枚戒指。然后将视线转回到杯子上，一只可爱的小熊杯。
    他们在咖啡的香气和爱尔兰的音乐中聊天。
    他告诉她，她手中的杯子是一叫KIKO的女孩留下来的。她什么都没留下，只把这只杯子留在他这里。这只他们在一起他唯一送给她的礼物。
    他们一起从中国西南的一个小城出来。准确说是私奔。
    女孩家环境很好。那种有钱人家的女子。而他只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他们是同学。她在班级里很受男同学的欢迎，他在班级里亦很受女同学的欢迎。可是他们都很孤傲。女子孤傲大都是因为被爱宠坏了。男子的孤傲是因为家里的环境。普通家庭里的男子心思多是自卑的。每每看到辛劳的父母，都在心底暗暗的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让家人过上不用再为生活奔波忙碌的生活。而他的目标也一点点在实现中。突然这个同样孤傲的女子闯进了他的世界。
    她说，我们一起走吧。
    他说，去哪？
    她说，去很远的地方，没有人可以找到我们的地方。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天真无邪的笑脸。他做了他的决定。
    那一年，他们十七岁。
    于是，第二天，他们的家人满城的寻找他们的下落。而此时他们正坐在偷渡的轮船上。他们的目的地是尼泊尔。而这次的旅费是女孩全部的积蓄。
    他的学习很好，英语很流利。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份兼职的翻译工作。她在一家小餐馆打工。
    她在餐馆有很多外国的自助游客。没事的时候她喜欢站在角落里听陌生人讲游记。心中充满希望。
    他经常拿厚厚一叠的资料回家翻译。因为他的收费便宜，所以他有很多工作。
    她下班回到家，给他做简单的饭菜。开始她不会做。他教她。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后来，她能做一手好菜。他开始不像刚来时那么瘦了。
    他们没有护照。经常被到处赶来赶去。所以他们没有固定的住址。但是他们依然开心。这也是他前半生最开心的一段时间。虽然艰苦。他说。
    她嘴角经常挂着微笑。有时候他半夜醒来也能看见她微笑。而他却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其实，一直，他也不清楚他当时为什么决定给她走。
    他们在一起没有吵架。或许没有吵架便是最大的吵架。这是后来他在跟她聊天时说的。
    三年后，他们存够钱，并拿到去新西兰的护照。
    他读艺术，她读历史。
    他们到新西兰的第一节日。是中国的七夕。他说，亲爱的，你要什么礼物？
    她指了指橱窗里的东西。一只可爱的小熊杯子。他送给她。
    她接过他送的杯子，忽然眼泪扑扑的落下。他不明白，只是让她的头靠向他的肩膀。她突然开口说，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她将她右手中指上的银戒指拿下来戴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上。
    她的话，还在耳边。一年以后，她留下一张纸条告诉他，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她带了她的行李离开他的房间。曾经他们的家。
    她走后的一个月，他才发现她落下了那只杯子。
    他定期给那只杯子清洗，然后放回原位。
    毕业前，他跟几个留学生一起开了间画廊。卖些他们的画和摄影作品。渐渐地在当地也小有名气。仍然没有她的消息。
    五，
    他离开澳洲一个月，去英国参加表哥的婚礼。
    婚礼那天还是阴天。新娘子白色婚纱在昏暗的天空下显得忧伤。亦如他的心情。
    他喜欢阳光，她亦喜欢阳光。他们曾在一个流星划过的夜里许愿要在加洲的海滩上举行婚礼。
    他从英国回来，信箱里堆积了很多的信。都是用笔在不同的信纸上写的。没有署名。但邮戳的痕迹告诉他信来自新西兰。
    他一封一封地打开，然后读。笨重的字体，像孩子刚学会写字。
    她告诉他，她很好。
    她告诉他，她在学习美术摄影。
    偶尔，她会在信封里夹一些素描或是照片。
    没有五官的脸。她在旁边注视，她曾试着画上五官。可是无论什么，都不对。
    天空的颜色。大朵大朵的云衬在蓝色幕布上面。没有太阳，不是阴天。
    他看着，突然想起那些陌生的电邮。
    于是，他打开EMAIL。果然里面有大堆的没有看过的电邮。他认真地看着。仍然是一个固执的女子。追寻生命的真谛。为了爱人，流浪到澳洲。
    她的一封信上说，JOHNSON，我知道你一直很疑问我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你对我很好，你也很为我们的未来努力。可是，我不要这些。你该知道。如果我要的是这些繁华。我不会离开家。其实，你一直不懂我。你亦不懂得你自己。其实我们是很像的两个人。我做你的镜子，我在安乐窝里长大，任性惯了，只想追求我想要的东西，真实的东西，而你被物质压迫的心情已经挡住了你的视线。而那时我站在你面前，所以你决定跟我一起走。可是后来我发现，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迷。要解开。等解开之后，我便变成一无是处。或许被抛弃。或许被遗忘。我想前者好些，至少可以在寻找，可是我猜到我是后者。我要在被遗忘之前，抛弃你。这样或许我们都还会有幸福。
    他第一次给她回信，只说，我能帮助你么？并留下电话。
    十分钟后，他收到了她的回复的电邮。她说，你愿意见我？
    他回，你在哪里？
    她把她家的地址给他。
    一个小时以后，他来到她家楼下的花园。他看到她手边牵着一个5岁的男孩。
    她让男孩叫他叔叔。
    孩子甜腻的嗓音很纯洁。他突然想起她转身前的笑。很纯的笑容。
    他说，你一个人在这里？
    她反问，很奇怪么？
    他没有应答，只是看着眼前这个独身带着孩子的女人。
    她说，我们走走吧。语调很轻快。像是遇见了很久没有遇见的朋友。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JAMESON。
    她低头想了想，莞尔一笑。
    他说，笑什么？
    她说，我竟然拼错他的名字。
    他说，时间长了，有些事情自然是会淡忘。
    她说，你忘记了么？
    他说，没有。
    她又笑，还是很狡猾的笑容。她说，她总是TIME不对。要么是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要么就是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前面的是带她来澳洲的男子。那段时间JOHNSON压力很大，一面是学习，一面在跟朋友研究开店的事情。他忽略了她。
    那时，她认识了一个中年男人。他有过许多游历。他们在一起，他经常给她讲很多我想去的地方。他的经历。她有些崇拜他。他也爱护她。他告诉她，她有一个跟他差不多的女儿在他前妻那里。跟她一样，总是很好奇。
    后来，他说他要到澳洲。问我去不去。我答应了。
    她很开心。她看到了比新西兰还要大的海洋、沙滩、袋鼠。他带她去听歌剧。他们去海边往海水里扔钱币。她说，以前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没有钱去罗马的许愿池，就在家里往水盆里扔，假装许愿池。然后再把钱币取出来继续用。后来他们到了新西兰，他们海当许愿池。他说，我有些嫉妒那个陪你成长的男孩。
    我们在一起三个月。
    他说，为什么？
    她说，医生告诉我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点茫然。
    他愣了一下说，孩子是JOHNSON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扶弄男孩的脑袋。路过一家游乐场，她让小男孩去那边玩。然后他们坐在一边的椅凳上。
    她说，我可以骗他，告诉他孩子是他的。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告诉了他实话。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说，乖孩子。其实你一直是爱他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或者说他不懂得表达。一个星期以后，他背上背包离开澳洲，去了英国。
    临走前，她对他说，带我一起走，好么？
    他说，乖。回到新西兰。我想，你的储蓄够单程的机票。
    她说，我们还会再见面么？
    他说，会的。我们天天见面。
    他离开了，而我并未像他说的回到新西兰。我在澳洲生下孩子，然后在大学里教中文。有很多的时间，开始上网。中文的网站。看一些年轻少女的爱情故事。突然某一天，我看到一个熟悉的ID。他写的故事，男主角叫JOHNSON，女主角叫KIKO。我按他留下的方式给他发电邮。没想到我却拼错了名字。
    那个中年男人的名字叫JAMES吧。他说。
    她点点头。
    她说，JAMES说的对，我只是个好奇的孩子。我爱JOHNSON，但我不是她的全部。我从小便被宠坏了，于是一直要。要到最后发现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完美。于是我开始逃。后来看到他的相同的名字的文字。想起他，想到温暖。可是一直得不到答复。我曾以为，他恨我。不过很快就被我否定了。他不会恨人。他永远都是温和的样子。对我很好。
    她开始哭泣。泪如雨下。像小孩子一样。
    他说，你想跟他重新开始？
    她说，不会的，过去的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破碎的花瓶，即使黏合起来也还是有裂纹的。在经历了很多事情以后，才会知道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得到他。即使不在，依然在爱，比如他。
    她开始逐渐平静。又扬起笑声说，她呢？
    他先愣了一下。然后说，她最近很好。迷上美术摄影。经常拍照片给我，或用笔写歪歪扭扭的信。
    六，
    他与她告别。
    他回到家中，翻出她的信，她的照片，也很认真的纸上给她回信。
    他说，给我电话号码，好么？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是在一个月后看到信箱里躺着的这封信的。
    那段时间她天天到JOHNSON的画室，跟他学画画，现在她跟着他学泥雕。每天把自己弄的脏脏的。
    每次她看到经她手制作的泥娃娃，她都很快活。JOHNSON说，你很有艺术天赋。
    她谦虚地说，是老师教的好。
    JOHNSON比她年纪大，很照顾她。她曾想过如果可以跟JOHNSON一辈子也好。但她始终感觉不到他身上那种异性的爱。即使第一次见面她穿他的衬衫。衬衫上还留有男子的气味。他那种跟谁都很暧昧的样子很可爱。她亦曾怀疑过他是同性恋。后来，他说，从同性恋酒吧里出来就是同性恋？那么你拿着刀是不是表示要去杀人？
    JOHNSON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只看表面，你不会想到他有那么一段铭心的感情。
    她收到他的回信，有些诧异。说明了才回信的原因。
    她说，她遇见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大抵经过大彻大悟的人之后才会对一切都这样看透。只一句话。用工整的楷书。
    他拆开的时候，眼角流泪。他是一个坚强忍隐的男子，他印象里，长大以后他从未哭过。而这次是为了他爱的女子的快乐。
    他亦是一个心思细腻的男子，虽然他长在北方。
    他回信到，是不是幸福？
    这次他很快收到她的回信，她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我带你认识他，哥哥。你也会喜欢他的。
    他读到信中，她唤他哥哥。少年时，她一直这样叫他。
    他没有很快回信。
    他将他的故事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告诉给她。
    七，
    他们从少年时开始认识。两小无猜。他比她的年龄大，她叫他哥哥。
    他一直把她照顾的很好。她喜欢笑，他亦喜欢她的笑。她因他照顾一直笑着，笑的完美。这之间，有多少感情，什么样的感情，他们都不确定。他们只想一辈子这样。
    于是，某天，他说，他喜欢她。他们便在一起了。他们开始遥遥无期的天长地久。
    她问，怎样分开？
    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双方的个性都太好强了吧。亦或许是，我一直不了解她。我只知道她是爱笑的丫头，从未想过她亦是个有思想的女子。那次分手，我才知道，我们是同样固执的人。贪婪的人。我们都要很多的东西。其实并不知道生活的含义。平平淡淡。
    她说，年少轻狂吧。
    他点点头。
    她说，那现在呢？
    他说，他想念她，可是他发现她似乎找到幸福了。已经忘记他了，因为他又开始叫他哥哥。回到原点。
    她说，回到原点不见得不好。只有在经过了醒悟之后才会想到曾经遗失的美好。纯真。
    她又笑着说，她比你聪明。
    他发呆。你们的语气好像。她说，她遇见一个有意思的人。是那种经过大彻大悟之后才会看透。
    她说，是么？不知道有没有……她想了一下，然后补充说，机会。
    他说，你是要说缘分吧？
    他说，你还相信缘分么？
    她说，相信。我仍然相信一切都是美好的。她的笑容很无邪。
    八，
    他买了去新西兰的机票。
    新西兰的天空很蓝，空气很潮湿。走在干净马路上，他想着她信里的句子。她常去的餐馆，常路过的街道，常去的海边。
    他打电话给她的家里，问她家人要地址。
    他找到她的学校。然后找到她住的地方。在她家门口，她买了一束她爱的满天星。抱着一束不起眼的花。
    夜来了，满天的星星把他手里的花映射的黯然。
    站在门口，倚着墙睡着了，忽然听到有个甜甜的声音喊，哥哥，哥哥。
    他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笑脸。他又哭了。
    她着急了，喊，哥哥，哥哥，你怎么，不哭。我在这里。
    他听了，好熟悉的话。小时候，她找不到他急的哭的时候，他就会说，不哭，不哭，我在这里。
    她抱住哭泣的他。她说，哥哥。你知道么，你一直喜欢哭。但你自己不知道。你以为是我在哭。其实是你自己。
    她说完这句话，嘴角舔到咸咸的东西。然后变成甘甜。他们已经分不清楚是谁在哭了。就这样抱着一整夜。
    早上，她给他看她制作的泥雕。双双对对的小人。眼睛明亮的有些眼熟。她说，是哥哥的眼睛。一直，一直，有段时间她记不起哥哥的样子。某天醒来之后，她就想起哥哥来了。于是，她开始学习美术。她要永远记得这样一张脸。
    他抱住她，她在他怀里笑。纯真的。
    他一个人回澳洲，在机场上，他问，你真的不跟我走么？
    她笑。答，哥哥，我们都会幸福。
    九，
    遇见JING，是我在去深圳出差的时候认识的。她是对方公司的商务经理。
    我们一见如故。年纪差不多，不是憧憬爱情的年龄，却在希望爱情。
    她说，她一年前从新西兰回来。认识了一些人，她怀念在新西兰的日子。
    一种游牧生活。
    她想念新西兰的碧海蓝天，想念想念的人在另一片碧海蓝天的生活快乐。
    她嘴角露出甜美的微笑。这微笑使我想起很久前看过的一部日剧。
    十，
    JOHNSON经常发EMAIL给她，告诉她，他的近况。说，他最近很忙，接了几笔大订单，可是无人帮忙，想念她如果她在身边帮忙就好了。
    她调皮地回，又不是嫁不掉，我为什么要赖在你身边一辈子？
    JOHNSON说，如果你三十五岁还嫁不掉，我就考虑娶你。
    她没有回答，只是告诉他，他哥哥年底要在澳洲结婚。
    JOHNSON说，你怎么想？
    她说，要去。
    JOHNSON说，你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女孩了。
    她说，你知道自己有那样细细的心情无法言喻，于是总喜欢就这样平淡结局，可是你也知道风平浪静之下的涵纳，感情里无言，竟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