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明心  第七十八章(上)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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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已是头七。自讣告发出至今,各地族人、母亲娘家并州阎氏及其他散居全国的高门贵族,还不断有人前来吊丧祭奠。
    柩停东苑一偏室中,男宾止步正厅,女眷们则都会进来于棺前跪拜。拜礼行两次,一次是向母亲,另一次,却是向身为公主的我。
    耳边总有抹也抹不去的窃窃私语,“没福气”、“无子送终”、“斐干出事了”、“不孝”……种种悄声残语不断飘进我的耳里,勉强咬着唇嘲讽一笑,将这些蜚短流长尽嗤作耳旁风。
    族长之位?长子继承权?
    外边人却不知,以云隐能力,若他真稀罕这些高位名利,又岂会给人机会说长道短?想来可叹,他对桃氏少族长的身份明明弃如敝履,但若真将这心思说出去,恐怕世人也不会相信。
    殡期定在一个月后。母亲去世当夜,父亲即遣人马不停蹄前往斐干。只是,就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从都城到斐干一个来回,起码也得大半个月。
    在这期间,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咬牙撑着。如何也不能在此时倒下,至少,得等到云隐回来。
    父亲、祖母夫人不断劝我回房暂歇,所用借口从要我保重“贵体”,到公主之尊怎能为区区一民妇守灵,这不合规制……
    我只答:“母亲盛年亡故,生时总多心酸,如今女儿陪伴于侧,亦不过伴得一时少一时。女儿愿尽双份孝心,让世人知道:阎氏并非生儿不教,她女儿即使位尊公主,却仍愿亲身守孝;哥哥即使受尽诽谤指摘,却惟不辜负亲恩,对得起自己良心!只有这样,旁人才再无话柄,说母亲福薄,说哥哥不孝……”此话一出,他们也沉默下来,无立场再多言。
    夜半,灵堂里,白烛及灵柩下的长明灯幽幽亮着,暗光昏黄。
    瞌睡来袭,我摇摇晃晃跪在蒲垫上,很辛苦地坚持与困意作斗争,肩上突地一重,侧过头,发现身上多了件月白锦披,样式却非我熟悉。
    头微抬,对上一双弯弯的眸子。
    桃族人特有的杏眼,与他母亲妩媚微细的丹凤眼完美融合,化成这样一双眼睛——总是习惯性地眯起,任何时候都弯弯的如夏夜新月,皎洁,澄澈,恬淡中,隐隐透着清高。
    然而,此时这双弯弯眼眸却有浓浓倦意,稚气未褪的瞳仁里盈满悲伤。眼眸的主人低声对我说:“姐姐,你睡一下吧。”青涩的少年嗓音略带讨好。
    深呼吸口气,勉强跪直身子,面无表情把披风扯下,递还他:“不用。”
    他还在说:“你睡吧,姐姐。我来守。”
    我不耐:“不用。”
    本公主可没忘,他到底谁生的!当娘的落井下石气死人不偿命,儿子却在这儿为他娘气死的人守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不知桃谨文怎么想得出来,莫非说,他其实很清楚我心中委屈,专门找来这个软柿子好供我私下里欺负?
    哼,可笑!
    桃知恒有些委屈:“姐姐,夫人是我大娘,你不用跟我客气……”
    我冷笑:“是呀,我母亲是你大娘——是被你亲娘气死的大娘!”谁跟你客气,本公主是懒得理你。
    桃知恒本就肿肿的眼眶蓦地红了,他低下头哀伤道:“这……这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没错,不关你的事。那你就好好呆着,也少管本公主的事。”实在没力气再跟他多扯,我手撑地埋下头,闭目养神。
    耳根回归宁静。正当我再次快睡着时,他突地蹦出一句:“你放心吧,我不会同二哥抢族长之位。”
    眨眨眼,我重新抬头看他。
    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道:“我很羡慕始祖那般清雅洒脱的隐士风骨,我在心中立誓:此生不但要做个隐士,更要做名士!所以,姐姐,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同二哥抢位置。就算母亲确有此意,她也只有等着弟弟出生。但弟弟太小,不管是他还是父亲,都没等他成长再说的可能……”
    我有些讶然的打量他——
    十三岁显比同龄人高瘦的少年骨架;稚气未脱却又渐现清奇的少年人面庞;洞察世故很有深度的少年老成言论……
    第一次,察觉桃知恒其实是个很有才很不简单的孩子——尽管,他的某些处世态度和发言内容,确是显得很简单。
    但,这只是因他尚未经世事、长年居养在高墙中之故罢了。他日若经锤炼,养成一个手腕强硬不失风度的有为第一贵族少族长……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此时,我只是嘲讽一笑:“少族长,没关系,请你一定要尽管抢!只不过,抢不抢是一回事,抢不抢得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说罢,闭上眼不再理他。
    毕竟只是个十三岁出头的孩子,遭到这样的冷嘲热讽加忽视,贵少爷自尊很受打击,他乖乖地闭了嘴,径自起身去续香烛、烧钱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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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两天,子时后。
    父亲在外堂,将自己新作的挽诗,一遍一遍念给母亲的灵牌听。
    我疲惫至极,就地枕着草席打盹,也没那精力去管他做什么。
    恒儿依旧努力不懈地要把自己的披风披在我身上,不禁感叹——不愧是父子俩,做人都是这般一厢情愿。不过,我沾席就立刻神志不清,他爱怎样,便也随得他去。
    这么多天过去,我只觉自己硬撑快要到极限。浑身都僵如朽木,挪个窝便能听见所有骨头一个劲儿地“咯吱”乱响;每呼吸一下,似乎所有内腑都在夸张颤抖,好害怕一不小心,这副透支过度的身子骨就唏哩哗啦散了架。
    突然,我被父亲的声音惊醒,眼皮仍黏在一起,耳朵却开始恢复工作。
    父亲的呼声含着惊诧,不,准确来讲,应该是恐慌:“紫……紫……紫夫人?!!”
    “桃族长,多年不见,你……感觉真是不同当年了。”
    冰如琉璃碎玉,却极是悠扬清和的女子音色,令人不禁联想起冬庭雪落时,那寒极雅极的雾凇桃花。
    身旁忽的响起桃知恒的惊呼——有点慌张、有点敬畏,还有点……口吃:“二、二、二、二哥……怎、怎么会……”
    心神静静笼入熟悉安谧的菊香里,落泪之感,伴着剧烈心跳一同袭来。
    在那双瘦骨咯人的臂膀环住我时,我猛地睁开了眼。
    入眼一片乳白——是粗麻制成的斩衰丧服。云隐身着和我一样的重孝丧服,将我环在胸前。
    数月前分别时,分明已憔悴得惊人,如今再看——尖尖的下巴略有青影,淡色微干的薄唇弯着一抹温文浅笑,恍如月光;瘦得只剩皮的面庞憔悴苍白,更衬得颊骨有型;一双黑眸倒是很精神,幽远而深邃的星光闪烁,是映射灵堂内的烛光,透过烛光的点缀,我在那双水晶熠熠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憔悴更甚的容颜。
    只觉心上有一面大鼓,“砰砰砰”地重击着。
    我依稀能听见,外厅那女子继续轻声有礼道:“妾身此次来,不过为我家不归取一套丧服。他虽跟我姓了紫,毕竟生身大恩不可忘,即便不能侍奉灵前,但能为桃夫人守制,也算尽他一片孝心。”
    不归?不归是谁?谁的父母会为子女取名字,叫“不归”?
    脑袋一阵眩晕,我只来得及攥紧云隐衣襟,气息不足说了个“你……”眼前蓦地漆黑,脑袋往后一仰,瞬间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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