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明心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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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硬物突地掷上额角,显是用以巧力,被击处倒不甚痛,却结结实实吓我一跳。
“师父?”
此时暮色渐深,釭烛未上,颜无歌衣袂白雪流光不言不语立于桌前,画中仙亦勾勒不出的绝美轮廓透着三分冷然,幽幽盯着我,毫无实感,似灵似妖。
摸索着在榻上拾起那掉落的硬物,细细抚来——这手感,这大小,这外廓纹样……十多年来惜命般摩挲过太多次,死也忘不掉的感觉!
这、这是……
……怎么可能?
……我早已碎作药末的……玉佛坠。
“你如果聪明点,就不用白白失掉胎里带来的那块玉。”
“这个……你从哪里弄来?怎么会?”顾不得颜无歌语带轻讽,我急急下榻奔过去将玉坠举他面前。心脏跳得剧猛,失而复得、乍喜含悲的感觉……
那时为救云隐和斐儿以此作药引,实为权宜之计。我虽没得后悔,但若硬说毫无不舍点不心疼,则定是骗人。好歹,总是我与前世唯一的牵连。十七年来日夜贴身佩戴早成习惯,如身体一部分般宝贝着的物事,一朝说弃就弃……怎能不悲?
“一颗石头,换得亲儿一生无忧,这笔交易,她不算吃亏。”
“什么?”我没明白。
“……两个傻子,以身犯险夜探深府,为的是人家母子相见。结果,中毒又受伤。解毒固需你的血,你的玉,可是,若你当初早早拿出这块石头,岂非就不必受这多余心伤?你曾经那枚坠子本非凡物,不料,这世上竟能找出质地相似如斯的第二颗!唉……”他无奈似的摇摇头,连叹气声亦美如天籁,“我的关门弟子,怎会愚笨至此?”
说起别的玉,我隐隐约约似有记忆……
那晚……季晗霄在最后关头像是塞了什么在我手中……温润光滑的硬物……一块石头!
这么说来,这个,这是——斐儿娘亲那日给的……
明明好端端拳头大小的滚圆一块,怎么,怎么就兀地变成这个样子?
从我手里取走坠子,颜无歌细细理顺丝绦,动作轻柔将它挂我颈上:“别再多想,好生收着就是。你呀,总无自觉,真得时刻记清自己的身份。物虽微小,却是证明你桃族一品长公主——桃云姝的信物,一旦遗失,可知底下人会遭遇多大灾劫?”
我心下不安,这毕竟是季氏留给斐儿的遗物,我没名没分抢来戴着,将来怎好给斐儿和他先妣做交代?
似看透我心事,颜无歌又说:“你自感受之有愧,当作暂时保管也好。世人皆知云姝公主福泽天祝,生含奇玉,若让人发现公主之玉佩在一个小小婴孩身上,难免惹人猜疑。不如待他日时机成熟再交还斐儿,这般作为才是滴水不漏之道。”
心念蠢动,我抬头直视无歌的眼,却见沉郁暮色中,那对莹莹幽亮的眸子满含笑意。
他移步、举袂、推开窗。整个动作缓慢而优雅,令观者痴迷。秋风晚凉,灌进窗,绕过他鬓角、青丝,似退却分萧索,更添分灵性,洒脱……
师父……
这样的颜无歌,又似一脚步出了凡尘外。我看着他,怕他随时会凭虚飞仙,难免揪紧了心脏,也揪紧视线。
“你来看,”他倚窗向我颔首,抬头,双目眺向暮空,“看到些什么?”
听话走过去,亦抬头:天幕灰灰凉凉雾蒙蒙一片,除却西边一野乌云,哪还看得见什么其他?这样风大的傍晚,连乌鸦也不肯出来凑凑热闹。
疑惑摇头,颜无歌也不看我,顾自望天轻声:“井宿主宫,斗宿为灾,星宿渐黯……云姝,为师命劫将至,恐再难护你师兄妹几日周全。”
什、什么?
什么“井宿”“斗宿”?
我不懂……
什么“难护周全”?
我不懂……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懵懂望他,正好对上他低头回望的眼,异亮流彩的眸眼没有想象中应存的颓丧、绝望,或是悲凉。在说出如交代后事般惊震人心的话语后,他只是这样平静,淡然地看着我,反而,看得我心慌。
“星分宿守,命各有定。玄异占术虽为灵幻飘渺之道,但是,不论你信不信,有些话为师也必须说——只对你说。为师知你不同常人,非为躯体,乃指心,或称,灵魂。我自师出灵溪行道以来十九载,阅人无数,却独看不透你前生何来,后世何去。你本源魂魄不属此间然这万世福泽,却独钟你一人……”
我浑身一震,咬紧下唇。颜无歌犀利目光如芒刺在背,视得我偏低头恨不能躲藏起来。
这话,从前坠水被救后,此人曾提过。
多年深藏心底,如禁忌般不敢触碰,亦不可忘怀。今日被他突地摊开作谈,除了心悸惶然,急欲逃避,我再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说这些,到底意欲如何?
我不是真的桃云姝,难道,这位做了我师父近十年的灵溪世家现任家主,要趁自己还未遭逢命劫前做法祛除异灵唤回那不知是谁的本尊?
然后呢?
我将往何处去?
是回到早已陌生的二十一世纪,还是,就此化作孤魂野鬼一缕,甚至,堕入无间地狱?
桃临十七年的小姐生活成一梦消散……再无桃族、蓝族,也再见不到蓝幻,斐儿……还有,我那心怀隐秘不可言说之情偷偷恋慕着的亲生兄长——云隐……
梦醒魂回,我,再记不得任何人;或者说,不再有人记得我……
真到此时才发现,原来,我早对这曾以为只是客居的异世,刻骨留恋。
我不舍,我不甘,我无奈,我心痛……怎么可能丢得下,整整花费十七年努力终于习惯的新家、新亲朋、新身份……心上人。
我戒备瞪视他——那个美如妖仙的男人,浑身神气剑拔弩张如一只受激的刺猬。
他向我转过身来,我后退;
他向我缓步走来,我后退;
他向我伸出手来,我后退,拼命压抑将要冲喉而出的尖叫;
他用瓷白修长的温净手掌捧住我脸颊,沿廓轻抚,神情是长辈的慈爱,我僵直着身体,无法自制地颤抖。
最后,他收臂一带,我跌入他怀里,任其环住我肩,在耳旁温言:“你们四个,说来,为师最护的是你,然而,最未尽责的,也是你。”
无端,泪水蓦然盈眶,恼恨于方才失态。
没心情管他口中那“你们四个”,除我之外还有何人。腿抽筋似地发软,身子依然微颤,我狠狠揪住他背衫,似溺者自救,亦若想要将他捏作碎片。
该死的颜无歌!
你不知这转世之事为我死穴?有本事自个儿转眼变个小孩重活一遍瞧瞧!省得站着说话不腰疼当作闲时消遣随意说来玩!
真是气死人!
浑是逼得人气他!
“为师教你轻功,教你琴技,允你随性做人……云姝,你可知,为何师父独不授你卜占之术?”
我埋头不吭声,鬼才知这妖人做事有何主意。
“你命格奇特,灵力非凡,他人有心利用,奇术则可成就无与伦比的桃族与云家。但为师只怕,这凡尘再也留不住你……”
不禁冷哼,“灵力非凡”?何时?我怎不知?
照他所言,若我学会占卜预言,岂不就成为字字箴言的神仙……还飞升羽化,留不住人间?胡说八道也有个限度,自己迷信就罢,少把我的生活弄得这般诡异!
“师父您吃错药了?敢情您是忘记云姝年岁,把徒儿当小孩哄?”一堆废话,本小姐多半不信!
“小孩?”他轻轻哼笑两声,神秘道,“你说,你是小孩?”
我再次一颤,僵了身没敢动弹,脸皮直觉发烫。
是呀,说来心理年龄奔四十的人,还在这里撒娇充嫩,再多厚颜亦止不住发烧面红。无话可说,又不服地咬牙切齿。这个人,作为第一占测世家的家主,本领老练,洞察世事,确非绣花枕头。
动动脸,鼻尖触在颜无歌肩头。他胸膛出乎意料的纤瘦,却不感软弱,有着别样担当。纱绸衣料里透出他淡淡体香,如仲夏黎明融沁茉莉的晨风,明明清淡,嗅之成瘾。
被个父兄之外的男人这样不合礼法地抱着,奇特地不觉怪异,很自然,没有悸动,不若倚着云隐时的心跳加速,就是最平常的感觉,亦师亦友,知我最真。
颜无歌,平时看似相隔很远,他的怀抱却最是贴心,至少,让我倚得坦然,不是小他十几岁的黄毛丫头,我就是我。我是桃云姝,亦是朗明心……我是十七岁的人,四十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