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明心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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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形小铜香炉里,安神用的琥珀檀香渐化袅袅浮烟,悠绕斐儿深眠的俏嫩睡颜。
掩上帘子,我俩到外间用过晚膳,又品着香茗心不在焉地下棋。
云隐半手翻看冬节前必须织好并呈贡上京的特等明绡进程表,半手落子,还抽空抬起头来轻笑我的劣技。以掌托了下巴,我姿态随意靠在榻上,不时望望窗外的深沉夜色,丝毫不介意盘盘棋都输得片甲不留,本人棋艺超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向来认为,既是当作消遣的玩意,何苦去费劲深研?
只是……
撩起眼皮偷瞟一下云隐:有人在早知我逢棋必输的情况下竟还愿同我对弈,这才真让人惊奇!
夜半更深啊……虽说现在天已全黑,但分家正府中恐怕还有不少人没睡,欲要行动,为时尚早。
“奇怪,好香……”一身深缁夜行衣,悄无声息顺着房脊疾掠。云隐左手携着我,奇香却从另一侧飘散入风,传至我鼻端。
拧起眉我小声提醒:“哥,你身上干嘛抹得这么香?咱们是去偷见人,不是做采花贼!”
风里传来他的笑声:“不是我,是斐儿,我也正奇怪呢。要论采花,两朵足矣。何用再专程跑到府里去?是不是,大花?”
“大……花?”
双眉攒得更紧,心头却因那不明由来的甘甜忍俊不禁。压住不受控制一个劲抽着往上翘的唇角,我故作气恼:“夜闯人家府邸之人还有心大咧咧说笑,哥,你也太从容了吧?”
“吾家大花幽默至此,为兄不好生配合,岂不是有负风情?”
大花大花……
按排行你才该“大花”呢!
凝眸仔细盯紧云隐,一时怀疑他被鬼上身——似乎,到斐干后,这人就开始不一样。
明明模样还是那个模样,性子依旧优雅温文,却总觉在这熟悉的表面下,有什么更深、更真的东西在言谈笑语间被有意无意地渐渐释放。
以前在本家时,也是这般常不循常理地与他玩笑,他会纵任我胡闹、认真地听,但更多时候却都是沉默,就像我一人在演独角戏;而今,他非但一改往日那彬彬高贵的君子作风践世俗陈规于足下,还与我互动说些不伤大雅的“笑话”,虽算不上轻佻,但怎么说也与原来那个少年老成的沉稳兄长差太多!
但是,云隐,我更喜欢你畅怀而笑的样子呢……不会像在本家那样,谦谦举止中,总透着莫名的压抑与悲伤。
外园下人歇息的庑房一片漆黑,内院主子们各自园中只有卧房外间亮着守明灯,微光浸透薄窗纸,灯影摇曳在夜里,有种难喻的寂静安详。
我俩伫在西侧一间装饰富丽的主厢房外,虽然窗扇紧闭,却有药香、檀香混着稀薄血气自窗门缝隙散出。看来,斐儿生母所在便是此间。
为免不便,云隐守在外间,我抱着斐儿蹑足往里走,却在隔扇推开一半时突闻一声轻喝:“谁?!”女子声调不足,气息微弱,似有强撑之感。
我浑身一颤,手指有些发抖,却又猜测这可能就是桃季氏,忙出声道:“夫人莫惊,小女深夜因事来访,并无恶意。”
“哼,无恶意?若无恶意,大可青天白日,走正门,何必,还花这些闲功夫?说吧,那女人,又想做什么,莫非,真要,赶尽杀绝才罢休?”她说话几经停顿,十分吃力,声调幽幽难掩哀怨。
心知她应是对某人深存芥蒂,把我错当有害之人,便温声解释:“夫人,小女此行全凭良心,只为解夫人一个心结。今日之后,各自相忘,故不便告知姓名,还请夫人见谅。”说着,小心翼翼往床边蹭去,“夫人真是好耳力,小女自负轻功不凡,不料行动竟全被你明察。”
“妾身幼年体弱,多修养心聪明之法,耳目自胜于常人。虽说病中,精力不济,且尚不至失聪地步。”季氏语调平淡,我却忍不住撇嘴,这是暗讽我轻功太烂连个重病之人都唬不过去么?只不知无歌师父听了这评判,会不会因为收徒不淑而痛哭失声?
悄叹口气:看来,这斐儿亲娘,也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呢。
俯下身将周身莫名奇香的斐儿放置她身畔,引得她戒备往床内侧闪躲:“你做什么?那是何物?”
抿着唇,压下心酸:“这是……现在,他是我儿子。”
隔扇与帘幕掩去外间灯光,室内沉暗,我看不见她表情,却听得原先不规律的呼吸声骤然消失,空气中静默流淌,半晌后,才有低低弱泣因强抑不住而溢出。
她一直呜咽,一直呜咽……像是要将心头一切苦闷、不甘、怨恨、悲哀在这一夜随着泪水尽皆释放。
如猫鸣般幽长凄凉的泣声听得我浑身寒毛竖直,心起惆怅。我完全能同感她那满腔悲情……只怕,除去嫁入桃门所受的委屈创痛外,还含着对儿子生还之乍喜,以及,此身将逝的绝望。
默默不语,就这样站等着陪她悲伤,直到夜色更沉,外府墙外传来四更梆声。外间传来云隐声音:“快点罢,东边屏门有人往这里来了。”
季氏惊语:“外面有人?”
知她看不见仍然颔首:“那是……小女兄长。”没错,就是兄长。这样的身份即使被发现,也不会倒霉太多。
沉默半晌,她哽咽出声:“你们……要走了?”
“嗯。”
“孩子也……”
“夫人,从今以后还请保重身体,如能等到斐儿长大,相信无论世间如何评说,他也定会倾心尽孝侍奉膝下的。”说完,我寻着奇异香味抱起斐儿,竟被她一下拉住衣肘:“斐……儿?”泪意更甚,似有嚎啕之兆。
“孩子的名字。”我本不应告诉她,但是……实在忍不下心,“夫人,保重了。”
正欲转身,手中突然被塞进温热光润一物,质地坚硬:“姑娘,谢谢你。季晗霄……此生无憾了。”
推开隔扇,转身,暗光缓现女子面容。然最终留于我脑海的,却是一双殷殷异亮的眸子,以及满面清泪。
“晗霄……”我微笑,“又有晗,又有霄,夫人,看来我们宿缘匪浅呢。”云姝小名既是小含,而朗明心前世的老弟,就叫清霄。
季晗霄……这是凑巧吗?我们,当是有缘人吧?
隔扇轻轻合上,微光骤灭,药香满盈的卧室又复作一片阒静。
云隐拉着我跳上游廊对面掩于香樟密枝间的围墙,只见漆黑游廊上一道高瘦身影缓缓显现。灯光一闪,他推门走进季氏所在的主厢。
我睁大眼,“咦”了一声,很是惊讶:“紫齐?”两旬不见,似是壮实了些。
见“紫齐”消失门后,云隐方拉着我跳上临院屋顶,只回头深深目视那主厢门扇一眼,又往前掠去:“胡说什么,哪里是紫齐。他呆在灵溪本宅里,出不来的。”
“为什么?”
“为兄说过,紫齐灵魂之洁,绝世独一,甫生时常有鬼灵相扰,薄命垂危。后来其母紫夫人带他归隐灵溪深处,全靠神木香樟护佑才得以安然。所以才说,紫齐他,入不得这凡尘。”
“是么?”我点点头,心念一动,“可是,刚刚那个……”
“小妹你看花眼了,主厢那个人……他是桃知昌。”
原来如此,桃知昌,季氏之夫——害她红颜将殁之人。看来,这男人并非一点余情也未留,只是他做事太软弱,挣不脱世间陋俗这一大枷锁……而已。
晗霄,你丈夫尚不忘你,还知于日出前悄访。我该赞你“得夫如此,妇复何求”,还是,悲你错嫁豪门,命途多舛?
罢了。今夜带斐儿来会实已仁至义尽,今后如何,全得看你自身造化!愿你,能再有个独自出生、如斐儿一般可爱的孩子……
脚下如飞,闭目长叹,只觉晨风疾流打在脸上,有点凉。
“小妹,别哭了……”
我在哭吗?
抹把脸,吸吸鼻子,平常声道:“我没有。”从此斐儿便真正只是我的儿子,这是好事,不是么?我干吗还哭?所以,云隐,是你弄错,我不是在哭,那只是……拂上面颊的晨雾朝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