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柒卷、关东篇 (上)  第十六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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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晨,中年妇人醒来的时间比平常更早。她打定主意想为暂留宿于家中的年轻女孩准备一顿丰盛美味的早饭。虽然年轻女孩看起来骨瘦如柴营养不良,实际上全身都是肌肉,体脂率低得可怕。
    
    木下朝果看了看睡在身旁的老伴。木下家的子女们都已经成年并且成家,可能逢年过节、久久才带着孙儿回老家一趟。对中年妇人来说,等于失去了一直以来作为生活重心的孩子后,也只能将所有心力和精神都投入工作;一边等待退休的那一天到来、一边规划退休后的生活。
    
    黑河守的年纪还比木下夫妻那些已经结婚生子的儿女们更小,老人家不知不觉就把她当成了女儿看待。虽然这只别扭倔强的娃儿不会什么撒娇的功夫、也没半点撒娇的才能,嘴不甜又不讨喜;然而倒是挺乖巧听话、懂礼貌,本事也不错。
    
    木下朝果在主卧室旁边的浴室盥洗完毕,一面思考着等等能做些什么小菜,一面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得先把小姑娘叫起床才行,不知道她是不是还睡着、会不会赖床……
    
    在逐渐接近另一间浴室的时候,中年妇人看见门是关着的,从里头传出阵阵的冲水声。冲水声和冲水声之间并非连续,而是会出现几秒钟的短暂间隔。
    
    这么早?该不会……
    
    木下朝果停在浴室门前,敲了敲门板。「……阿守,是妳在里面吗?」有点傻的问题。原本的木下家就只住着老夫妻两人;既然使用者既非夫也非妻,那就只能是第三名外来客了。
    
    冲水声暂时停止。等了几秒钟,门板才缓缓拉开。
    
    中年妇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阿守,妳在做什么啊?」
    
    门后的黑河守还穿着昨晚就寝用的单件和服;不过,她目前是处于浑身湿透的状态,前发服贴着额头,发稍还在滴水。
    
    木下朝果见她后退了两三步,接着突然扑通一声、双膝往下跪,上身平贴于地面,双手呈完美的八字型摆在头颅前方;又是二话不说先行一记毕恭毕敬的标准跪拜礼。吓得老人家身子猛往后弹,差点和墙壁撞个正着。
    
    「妳不要这样、别老是行这么大的礼呀!」中年妇人赶紧蹲下身、要将她扶起来,「真是,搞得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会折寿……」情急之下,也没空注意年轻女子藏在衣袖里的左手、从掌中央到第一指关节前包着一层绷带。
    
    「……这是早礼。」黑河守维持着前额贴地的跪拜姿势,就这样过了几秒钟。「每天都要做,已经习惯了。」
    
    「每天?妳究竟是要拜什么人?妳家里有这种需要妳行如此大礼的对象吗?」费了好一番功夫,木下朝果总算是把她和地砖紧密相黏的额头拔开、将她整个人抓起。
    
    被问话的那方没吭声,只是轻轻点头。貌似没透露更多讯息的意愿。
    
    「既然是妳家的事,我们外人也不好过问。」木下朝果除了叹气,还是只能叹气。「但是,妳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弄得全身湿漉漉的?而且还是用冷水,至少也用点热水吧。这么一大清早的……不怕会着凉吗?」中年妇人眼光越过年轻女孩,盛有一半清水的木盆还摆在地上。原来是用那东西舀水冲洗,怪不得声音会停停顿顿。
    
    「……我在做『净身仪式』。」
    
    「净、净身仪式?」木下朝果的眼睛和嘴巴都愈张愈大。
    
    「这是一种叫作『水垢离』的净身仪式,我每天早上固定要做的。」黑河守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解释道。「本来我都是在院子里做,因为可以直接从井里打水上来、在井旁边就可以冲……但是,因为这里的庭院只有池塘、没有井,不可能从池塘舀水上来,我也不想弄湿草皮,所以想说就在浴室……」滔滔不绝又语气死板的一大段话,倒比较像是在说明给自己听。
    
    井?打水?净身仪式?
    
    这种脱离现代社会路线的用语是怎么回事?这孩子究竟过着怎样的居家生活?应该说她究竟住在什么地方?
    
    中年妇人的眼角和嘴角都剧烈痉挛着。尽管对方所言大概句句属实,妇人却有种意欲发笑的冲动。
    
    见长辈毫无反应,黑河又继续道:「如果护士长不允许的话,我可以暂停几天……」
    
    「不、没关系,反正就像是冲冲水而已嘛!而且是在浴室里、弄得再怎么湿都不怕,妳就尽量做吧!」木下朝果将对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湿透的单薄衣料完全贴在肌肤表面,窈窕玲珑的身形曲线毕露。「但是,妳可不要这样子就走出来啊。别忘了我家这个老头、不要让他撞见了。虽然他还在睡。」妇人用玩笑般的语气调侃道。
    
    「放心,我不会。」语毕,黑河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中年妇人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女孩额前的浏海。「冲完以后就赶快出来吧。妳的头发这么长,想处理到全干需要一点时间吧,小心不要感冒了。我去准备早餐。好了以后就快来吃饭。」
    
    黑河点点头,然后再度掩上门扉。
    
    「净身仪式……?」中年妇人歪了歪脑袋,从门前走离。口中喃喃自语。「难不成,她家是神社或是寺庙……」
    
    
    当黑河守整装完毕、背着背包走进起居室时,木下朝果还在忙着将一迭迭小菜端到桌上。
    
    「阿守,妳帮我把早报拿进来好吗?就在信箱那里。」中年妇人头也没回地交代道。
    
    黑河听命移动到架设在大门旁边的信箱前,一份卷成筒状的报纸就插在金属信箱的开口中。她捏住报纸的末端,想也没想便直接一抽。
    
    「啪啦!」几声,薄薄的油墨纸因为沾了晨露而变得脆弱许多,不仅被扯皱、更被扯破了几道口子。
    
    「啊、糟糕了……」
    
    黑河瞪着那份瞬间变成破烂废纸的早报,暗骂自己粗心大意;眼角余光冷不防扫到一小团黑黑的影子。
    
    一只黑猫就蹲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牠的一只耳朵缺了一小角,双眼是美丽的碧绿色,宛如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石。
    
    黑猫的两边嘴角呈稍稍上扬的状态,貌似正在微笑。身后的长尾巴摇摆不定。
    
    黑河守瞄了黑猫一眼,旋即走回屋子玄关。
    
    黑猫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进入屋子、关上拉门。
    
    
    之后,来到餐桌旁的木下老先生拿着那份早报朗声大笑。
    
    这欢乐的反应倒是出乎年轻女孩的意料之外。她本来都已经做好挨骂的心理准备、并且要行磕头礼赔罪了说。
    
    「老头子,你也稍微节制一点、不要再笑了。都把阿守笑得不好意思了。」
    
    餐桌就摆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黑河守跪坐在充当餐桌的矮四脚桌边,对中年人没来由的大笑感到不明所以。其实她心里完全没半分不好意思什么的情怀,只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木下先生……不生气吗?」她疑惑地歪歪脑袋。
    
    「啊?为什么要生气?倒是妳为什么要这么诚惶诚恐的样子?跪坐的姿势比我们这些老人还要标准吶!」老先生瞧也没瞧对方一眼,径自朝厨房扬声呼喊。「老太婆,妳快来看看这报纸啊——」木下先生献宝似地对老伴挥了挥手中的油墨纸们。「破得多么完美、多么有艺术感!妳还记得吗?以前吶、我们家的小毛头每次从信箱拿出报纸的时候,也是每次都没注意、每天送到我手上来的报纸都是破的!」
    
    木下朝果偏着头回想片刻,然后笑出声。
    
    「哎呀、这报纸真是让人怀念……」
    
    看到这几张破破的报纸,就不禁让我想起了离家到外地的孩子们——木下老先生对着早报嗟然喟叹。
    
    登时间,中年夫妻年迈的两张脸上都浮现出伤感惆怅的表情。
    
    相较之下,黑河守却是紧张得冷汗直冒;斗大汗珠一滴接着一滴滑落脸颊。
    
    糟糕了……好像在无意间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勾起老人家的伤心回忆,实在太不应该、大不敬……
    
    尽管对方没半点责备意味,甚至似乎还隐晦地称赞她「做得好」,不过,她却满心觉得自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也的确是不小心犯了错。
    
    「还有啊!以前家里还有养狗的时候,那些狗崽子们每回叼来的报纸,也都没有一份是完整的……」
    
    黑河守蓦地沉下脸色,表情布满阴霾、一边嘴角还稍稍往上掀露出犬齿,心中的愧疚感瞬间烟消云散。中年妇人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不管怎样,先吃饭再说吧!报纸也晚点再看。」
    
    用餐期间,木下夫妻轮番上阵、连珠炮似地丢出许多问题,只差没挖出黑河家祖宗十八代的详细情报。木下朝果最关心她待在四天宝寺中学里的生活。
    
    「听说现在的中学生愈来愈不听话、愈来愈叛逆难教导了。阿守,妳有没有碰到坏孩子啊?」木下朝果用筷子挟起一小块烟熏鲑鱼,对着它自言自语。「不过,妳是保健室人员,应该也没什么机会碰到坏孩子,除非受伤了……」
    
    木下老先生插嘴道:「虽然是那样,但是电视上不是常常这么演吗?伤痕累累的学生到保健室擦药,结果被老师发现霸凌事件之类的……」
    
    呣、算是给大叔歪打正着了。况且,最叛逆也最坏的家伙就是「她自己」,那些半调子的国中生压根儿不够看。
    
    「……我在那里过得很好,请不用担心。」黑河用双手端起盛装味噌汤的碗、移到嘴边。「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四天宝寺中学的环境很好,我很适应那里。」她两手都戴着墨色连指护腕。除了是习惯以外,更是为了要遮挡底下的绷带;但是又不可能只戴左手一只。幸亏木下夫妻两人也没多问,仅当这是她自身的怪癖。
    
    「真的吗?妳可不要为了不让人操心,只报喜不报忧啊!」中年妇人用筷子指住年轻女孩。「如果有谁敢欺负妳的话,尽管报上名来,我去替妳讨回公道!哎、如果是妳的话,应该也不需要担心会不会被欺负啦……」
    
    木下朝果的笑声始终没停过,聒噪地开始向老伴陈述黑河守的其中一项丰功伟业。
    
    「老头子、我告诉你,之前我们在医院里一起做事的时候,有些……自称不知道是哪个黑道干部的家伙在医院里闹事,说什么不治好他们的话就要带人砸场、又想赖帐之类的;那些喝了酒的浑球不但殴打医生和警卫又想非礼护士,真的是很麻烦啊——幸好阿守这孩子碰巧在场,她就直接上前、给了那些小混混几拳几脚,还把他们统统踹出去。之后不知道怎么着,就再也没有类似的事件发生了!」
    
    听着听着,黑河守也隐约想起好像似乎曾经有过那么一段经历。由于那些流氓没再来找过麻烦、甚至连在半路上堵她这种状况都不曾发生过,所以她自然就把这件无聊的小插曲忘得一乾二净。其实她本身还挺期待的;因为在医院里仍然有所顾忌、无法过于「大展身手」。
    
    「喔唷——这么厉害!」木下老先生吹了声表示敬佩的口哨。「看不出来吶!妳个子小小的、看起来又弱不禁风,外表像个长发披肩的清秀佳人……」
    
    「长发披肩」这种纯粹客观的描述用语就算了,倒是「弱不禁风」和「清秀佳人」这几个字眼让黑河守不慎呛住喉咙、差点呕出口中的味噌汤。这要是被四天宝寺中那些家伙听见了,不一个个笑死才怪。
    
    「傻老头,没听过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吗?这孩子可是徒手搏击的高手、能把比她高大许多倍的男人一击必杀!」中年妇人宛如在炫耀自家女儿般地得意洋洋。「你都不晓得啊!阿守很厉害的!当时的场面有多么惊天动地——」
    
    「嗯!的确、的确是啊——」
    
    黑河丝毫没专心聆听中年夫妻的对话内容,只管将全副精神摆在当前的情景上。
    
    这种好像和父母家人一起用餐的情景……
    
    「……阿守,妳吃饱了吗?」
    
    猛然听闻妇人的询问声时,她才从呆滞的状态中回神。「嗯、我好了。」
    
    「那我们就出发去医院啰!」
    
    黑河站起身,作势收拾桌面。
    
    「欸、没关系没关系,善后的工作有我来就行了。」木下老先生一手拿着破破烂烂的早报,另一手在摆满空碗盘的桌面上方挥摆。「我现在已经退休了、平常闲得很,最大的兴趣已经变成做家事了,而且做得还不错哦!。」
    
    「哼!什么你最大的兴趣是做家事,你敢说我还不敢听!做得还不错什么的完全是你自我感觉良好!大部份的家事还不都是我在负责!  
    
    「哎、妳别这样,不要在小姑娘面前漏我的气啊……」
    
    「这个臭老头子,就只知道在意小姑娘!我不理你了!」木下朝果气呼呼地扭头一甩,撇下不断合掌讨饶的老伴,拖着无言的某小姑娘走向大门。
    
    黑河守来回看了看两边。
    
    「……护士长和木下先生的感情很好。」
    
    「呿、哪有这回事,那家伙只是个不解风情的笨蛋老头罢了、我最讨厌他了。不知道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嫁给他!」
    
    尽管嘴上抱怨连连,中年妇人却不由得勾起嘴角——那张用脂粉稍微作了点淡淡修饰、掩盖斑点和皱纹的脸上显露出浅浅的笑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为人类,还有什么比相爱的两人能厮守到白头更幸福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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