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柒卷、关东篇 (上)  第十一章、小小的心愿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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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因为自身这种可能无意间会招来「某些东西」的特殊体质之故,所以总是尽量避免在别人家里留宿……
    
    不过,只短短小住个两三天,应该不至于会发生什么问题……吧?
    
    在前往更改后的住宿地点的同时,黑河守自己也沿途思考个不停。
    
    不想造成别人的困扰;绝对不能造成别人的困扰;要是造成别人困扰的话就糟糕了;要是又被以传达出「困扰」意味的眼光看待的话,就很难继续待下去;人家不会希望她待下去,自己不愿意继续待下去、亟欲逃离……
    
    
    然而,想来应该是不需要担心太多。当黑河踏入木下家的大门时,映入眼帘的第一样物品就是个小小的神坛。
    
    「啊、我刚刚忘记先说了……我们家有信宗教、主神道教……妳应该不介意吧?」不晓得对方家世背景和特殊体质的木下护士长一脸歉意地说。
    
    黑河摇摇头。这下子她总算能够放心了些。和佛教相比,神道教领域和她本身的属性比较接近,支持的力度也比较强。
    
    中年妇人对她道完歉,接着换上了皮皮的笑容。「其实,我们家信奉的是『过路神』,就是俗称的『滑瓢』;要是能招来座敷童子的话,就太好了呢。」
    
    神坛前摆着几碟盛装着鲜花素果以及仙贝的盘子,小香炉里插着几枝还在燃烧的香。
    
    黑河站在神坛前方,合掌拜了一下。浑身漾起一股暖暖的感觉。
    
    木下家是一幢传统的日式建筑,只有一层楼,外观古色古香。格局采雁行型配置、一排排厢房错综分布,并且设计成高架地板;具有采光通风良好、因应地形、可将庭园空间融入建筑物的各个角落,以及配合改建需求等种种优点。颇有大正或昭和时期的环境气氛。
    
    两人脱下鞋子排放整齐后,木下朝果便领着黑河守走进室内。起居室里有一位穿着长袖睡衣裤、正在看电视兼啃零嘴喝茶的老先生。一见有客人到来,马上从随兴的斜卧躺姿变成直挺挺的跪坐姿。
    
    「老太婆,妳要带人来家里,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吶!瞧我这副邋遢样能见人吗?真是。」老先生责怪妻子一句、拉了拉自己的睡衣领子,向陌生年轻女子歉笑以对。
    
    「哎呀、反正阿守又不是外人。」木下朝果亲昵地拍了拍身旁女子的肩膀。「她就是我和你提过的,去年在医院里和我一起共事的实习生。没什么表情又不苟言笑的那位。就算你这老头子光溜溜的,她也不会怎样的;再怎么说,实习期间也照顾过老人病患啊。别看她这样,她还挺有长辈缘的说。」
    
    「哦、原来……」老先生愣愣地点头。
    
    「没什么表情又不苟言笑」的黑河守放下行李袋、背包和扛在肩上的瓮,忽然将双膝一跪、双手呈完美的八字型摆在身前,同时上身往前倾、直到前额贴住榻榻米表面,系在脑后的长发唰地一声甩到前方。
    
    老先生因着对方突如其来的隆重跪拜礼而吓着、身子猛往后弹,还不由自主发出「呜哇」一声怪叫;从没见过有哪个年轻人做出如此大礼的中年妇人也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
    
    「……向木下殿请安,这种时候还上门叨扰、万分抱歉。请多多指教。」拜完老先生以后,黑河又转个方向、换对妇人敬拜。
    
    「呃、不、这没什么……」木下殿?这是什么称呼方式?这是在叫他吗?搞不清楚状况的老先生用惊恐的表情望向老伴。
    
    「吓我一跳,妳是怎么搞的?竟然做得这么顺畅自然……这种跪拜礼。」发怔了几秒钟后,木下护士长才想到要把人拉起来。「真是的,妳不用这么多礼啦!对我们这样……我们反而会觉得不好意思吶!而且是我硬拖妳过来的啊!」
    
    木下朝果这才想起——当两人在医院里初次见面的时候,她也被黑河守以「木下殿」称呼过。虽然对方当时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和「尊敬对方」的意义比起来,那似乎更倾向某种称呼他人的习惯。
    
    尽管面无表情,不过感觉得出来年轻女孩似乎挺想问「真的会很奇怪吗?」。
    
    「称呼什么的就不必管那么多了、那不重要,爱怎么喊都行。阿守,来来来、我带妳去后院。」中年妇人拽住对方的手臂,边走边说。「我刚刚提过了、这里的后院有一片小小的竹林,还有个池塘;环境清幽、气氛宁静,妳一定会喜欢。」
    
    两人走在打磨光滑的木板长廊上。还没抵达后院,便听得一阵阵响亮的蛙鸣声传来。有如一波接着一波永无歇止的浪潮。
    
    「哎……夏天也要到啦。」妇人的叹息声混在蛙鸣声中,听不太清楚。「离开大阪有一段时间了,真想念那里。我想回去参观祭典呢——虽然说我现在年纪大了,没办法竞选爱染姑娘啦!如果是妳的话,应该有机会被选上吧。」木下朝果冲着黑河扬起调侃的微笑。「啊、不过爱染姑娘要坐在轿上被摇来摇去,而且还要对观众面带笑容,这个妳一定没办法的。」
    
    「……确实如此。」她默默地承认。
    
    爱染祭又称为「浴衣祭」;是大阪府夏日祭的揭幕序。祭典的本尊为「爱染明王」;简言之,就是在密宗的许多明王中代表「爱」的明王。爱染,是指迷恋色、声、香、味、触、法等六尘,象征「贪爱」——贪爱过度,彷佛被染过色的东西,怎么洗也洗不掉,住于大爱欲与大贪染三昧之中。日本的佛教徒相信爱染明王可以保佑男女的婚姻恋爱和合;其信仰功能类似中国的月下老人或罗马神话中的爱神邱比特。
    
    以毫无浪漫情怀的黑河守的视角来看,要说这是「少女的祭典」也不为过。因此她从来没参加过那种活动。
    
    浴衣吗……如果是像丰臣秀子、后藤咏世那些女孩子,穿起来会很适合。以及那位未曾会过面的少女,白石友香里。
    
    他的妹妹……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人呢?一定也和哥哥母亲一样,是个很好很棒的孩子吧。
    
    两扇敞开的纸门外头就是后院。这是一块绿意盎然的小区域,环境整洁、种满了各种花朵植株,虽然不认识却赏心悦目,草皮修剪得十分整齐;由石块堆砌而成的池塘上方架有「添水」装置。每当竹筒中蓄满了水,就会往下倾斜、敲在石头上,发出「喀」的声响。水流光了以后,竹筒又会往上翘起、并且重新蓄水。
    
    「妳瞧、多了那东西以后,是不是就更有气氛了?」中年妇人伸出手、往池塘的方向指去。「虽然我们完全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只觉得好看就摆上了……是一种庭园造景吗?」
    
    「……那叫做『添水』,也称作『鹿威し』(ししおどし)或『僧都』。最早是在农村中,利用这种蓄满了水以后让竹子的重量增加,往下坠的时候和石头碰撞、会自动发出声响的机关来赶走吃食作物的鸟类。后来,由石川丈山禅师运用到庭园后,才演变成了景观设计的一种。而这种用来赶走鸟类的竹子声音,也透过竹子和水两种纯洁的象征而转变成为一种净化心灵的表现。」
    
    「啊?石川禅师?他是哪位?妳认识的人吗?」木下朝果讶异地转头看着黑河的侧颜。后者面无表情地滔滔不绝,活像一名死背书的学生。
    
    「相传石川丈山禅师以『添水』为寂静的庭院增添生机,并且用来警惕自己;『僧都』这名字就是由他另外取的,旁边还旁边立了一块《僧都诗并序》的石碑说明原委,并且附了一首四言诗。但是我忘了那首诗的内容,也不记得『僧都』的由来。」她想说不定石田银或金色小春有办法完整背出。
    
    中年妇人微张口唇,理解似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妳懂得真多呢。」
    
    「……不,只是刚好知道一点皮毛,并不是很完全。」
    
    「就算是这样,也很厉害啦。」木下朝果用自嘲的语气道。「哪像我们,只会看别人用、自己就跟着用。」
    
    黑河摇了摇头,「这点小知识,只要去查一下就会晓得了,没什么大不了。」她的嗓音平淡得毫无波澜起伏。
    
    再过去就是竹林的生长地段。林子的分布面积并不大,每当风穿梭在竹与竹之间时,就会发出或大或小、沙沙作响的声音。
    
    「快进来吧。虽然夏天到了,不过晚上还是会凉凉的呢。风吹久了会感冒的。」
    
    中年妇人关上了面对庭院的两扇纸门,带着黑河来到一间和室之前,「这几天就睡这里,没关系吧?能习惯和式的房间吗?」
    
    黑河摇摇头,表示没问题。妇人彷佛能从她那张神经瘫痪似的脸上与两颗闪亮亮的黑瞳中寻觅到喜悦之情。
    
    「阿守,妳很喜欢这种传统造型的地方吗?」
    
    年轻女子抿着嘴,点了几下头。
    
    妇人也高兴地笑了。「原来如此,那妳就好好待在这里吧。不要觉得拘谨,当自己家就行了。妳会自己铺被子吧?」
    
    由于黑河守鲜少表现由衷开心的样子,因此当她流露出这种感觉时、格外显得珍贵,感染力也是正常情况下的好几倍。
    
    她又点点头,目送着妇人的背影离去,然后卸下身上的所有行囊。
    
    「真是、这个骨灰坛重死了,连脖子都僵硬得不能动。那个臭老头,根本是太久没整我了所以想整我吧……」
    
    黑河轮流对着两边肩膀与臂膀又搥又揉又按摩、一面环顾和室几圈。室内的墙面贴着素色花纹壁纸,墙上挂着一幅幅传统浮世绘或古画、或是一些辨认不出为哪个朝代或国家文化风格的绘画作品,以及各种风景画和水墨画;虽然不太好意思明说,然而有些还挺像是随手涂鸦的怪东西。壁龛里摆着几支作装饰用的花瓶与几尊雕像。空气中似乎飘着香的气味。不知道是原本就存在着、或是来自她身上的檀香味道。
    
    随意几眼打量完房内的摆设以后,黑河跪坐了下来。她已经住惯传统样式的房间,在经年累月的训练之下,无论是清理榻榻米、亲手擦抹木板地长廊、或是铺床被和收床被的速度技巧都堪称一绝,能将床褥被子迭成漂亮完美的标准豆腐状。
    
    黑河闭起双眼,脑中浮现出一名外型貌似「干燥殭尸」的老者面孔与身影。看起来年龄很大、已经超过了百岁许多,期颐之年已不足形容。正是她先前以降灵术召唤的长者。
    
    『……不要担心,我一个人在外地不会怎样,也很快就会回去。』
    
    黑河在心里默念完这句话后,老者的身影随即消失。她从夹克口袋中拿出了船越老人赠与的黑壳银纹手机。既然是对方特别去订做的东西,那么就表示,里头隐含着特别的心意。
    
    不太想欠对方人情,虽说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东西大概不值几毛钱——对于身价上亿的混血老人而言。还是用名产作为回报……交换物好了。然而,价钱方面可能需要审慎考虑……
    
    黑河盯住手机屏幕思忖,屏幕是彩色的;每种不同的功能都有一块可爱的图案当作入口。尽管很想消除这些和自己习性不相符合又会猛起鸡皮疙瘩的小图片,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算切换到设定功能,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看得眼花撩乱。最后,所幸放弃。
    
    
    母亲会再打来吗?
    
    不知道母亲到底想做什么。
    
    推高袖子,右臂上靠近内侧的位置有条疤痕。
    
    在儿时的记忆当中,存在着母亲温柔的笑脸。
    
    印象中,母亲的脾气平静和缓,总是面带微笑、轻声细语;生气的次数不多,也不喜欢生气,觉得生气很累人;总是无奈地笑着说与其浪费时间生气、倒不如把握起来好好休息。
    
    ——正因为如此,鲜少目睹的、母亲愤怒扭曲的脸庞与憎恨的眼神,远比笑脸来得更加清晰。
    
    因为太爱,所以太恨;母亲爱着她,也恨着她;母亲深爱着父亲,所以爱着身为父亲的女儿的她;却也因为她是父亲的女儿,所以憎恨她。
    
    曾经听闻过「爱与恨是同种情绪」这种说法,有了爱才会产生恨;至于爱的反面则不是恨,而是「冷漠」。因为冷漠就代表完全不在乎对方,对方是死是活都无所谓、都跟自己无关,和强烈的爱或恨的意念完全背道而驰。
    
    就如同她自己爱着母亲,也憎恨着母亲一样;同样的,她尊敬素未谋面的父亲,却也憎恨着父亲——恨他为什么早死,无法陪伴她成长、在她的生命中缺席。只能把从小就戴在身上的黑底白字护身符当成父亲的象征;只有这个小东西代替父亲保护她。
    
    既爱且恨,不想在乎却耿耿于怀;复杂又矛盾的情感。
    
    那些钻研各种心理学的专家学者,迟早也会被这些变幻莫测的心理状态搞疯吧。不、或许他们早就已经发疯了,只是还不自知。
    
    母亲爱她疼她、照顾她,却也带给她伤害。
    
    右臂上的这条疤痕,就是母亲亲手留下的。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妳——』
    
    望着神情和举止都陷入疯狂状态的母亲拿着花瓶碎片、高高举起——还是个小女孩的黑河守脑子清楚自己将会受到伤害,身体却闪不开;因为还太弱小,所以闪不开。
    
    不对。她想自己当初应该是闪得开的。母亲的动作虽大,速度却不快。
    
    只不过,小女孩依然留在了原地。
    
    假如我这么做,能让母亲消消气的话……假如我这么做,能让母亲的心情稍微好一些的话……
    
    右手前臂的部位传来被利器切割过的刺痛感,几丝鲜血顺着藕白粉嫩的肌肤表面流淌而下。
    
    小女孩摀住伤口、血沫自指缝间渗出,稚嫩的小脸因疼痛而皱成一团。她看着沾有血迹的花瓶碎片掉落在地;再抬起头。
    
    母亲先是维持了呆若木鸡的表情一阵,接着脸部肌肉开始抽搐起来,苍白的双唇也颤抖了起来;最后,全身上下都在颤抖。抖得有如风中残烛。
    
    『小守,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双膝跪下、抱住小女孩,歉声连连,泣不成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精神愈来愈不稳定,时不时会发生歇斯底里症状。活像一颗不定时炸弹。每当看到这样的母亲,她就害怕——不寒而栗,跟着嚎啕大哭,想跑到桌下或椅子下躲起来。狭窄阴暗的小房间里,甚至连张床板或衣橱都没有。
    
    母亲只是因为太爱父亲,才会变成这样。
    
    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一边被母亲抱在怀里,小女孩一边这么告诉自己。母亲的力量小得不可思议,就算被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也几乎感受不到。
    
    如果我稍微忍耐一下,就能让母亲好过一些的话……如果我消失了,母亲能觉得好过一些的话……如果,她希望我消失的话……
    
    
    那就消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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