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陆点伍卷【私生活片段】 第十七章、虎克船长与小飞侠(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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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是小飞侠耶!』
貌似美日混血的棕发女郎率先起了个音,形似中东人种的黑发女郎也接着开口。两位都表现出极度兴奋的样子,日语意外地比本国人还要流利。
『真的!看起来好小只、好可爱哦——』
……好小只?好可爱?这些是什么字眼?
这些听起来恶心透顶的词汇是在形容我吗?小什么小,至少身高还有达到一般平均值吧……明明是这些老外发育过度长得太高又太壮了。
额头上布满黑线和阴影,鸡皮疙瘩们忍俊不住洒落一地。黑河眼角余光注意到中年男子露出了大大的「耻笑」神情。
就黑河守的印象中,除了母亲……以及三船枫和远山太太此种洋溢着满满「母性光辉」的中年妇人或阿姨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人称赞她可爱过;岩井太太倒是有稍微提过。然而类似的人当中不包括龙崎堇;某方面而言,那位强悍的大婶也算是不容小觑的「武斗派」。金太郎给她的评价则都是些「很强很厉害」、「英雄」之类的,和外表毫无关联。从以前到现在,她的皮相始终并非重点、也绝对不可能成为重点,是放在人群里会被一晃眼过去并且不会留下任何印象的超级无敌平凡人。唯一能稍微吸引目光的,大概就只有那头长过腰际的黑发;加上有时候会不小心表现出来、既乖张又不可思议的凶暴态度和粗鲁行径……绝对不属于「好」的被关注意义。
然后「小飞侠」又是什么东西?是在说我吗?我又不会飞。
黑河抽搐着眼角和嘴角,想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又难看又嫌恶——嫌恶自己。她将视线从女人们那两张花容月貌的脸孔上挪开、往旁边移动。
船越老人坐在沙发上,应该成双的眼睛手脚各缺一只;虽然因为坐着、高度矮了很多,但是气魄却完全相反。
『看妳的样子,恢复状况算是挺不错的嘛。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吗?要是有感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尽管提出来,治到完全好为止。』老人左眼带着眼罩,仅剩的右眼虹膜是漂亮的湛蓝色,五官深邃而立体。长袖上衣和长裤各有一边是松垮垮的状态,显示内部并不存在应该有的手和脚。至于完好的那只手臂上插着根点滴针,长长的软管连接着立在一旁的点滴架。
『小鬼,妳想做什么?』老迈而病弱的身躯窝在破旧沙发里,精神看似相当萎靡不振。
『……我不知道。』黑河目光一径在点滴针和点滴架这些医疗用品之间打转,桌上摆着药瓶和针筒。对于刚从看护医疗系升学班毕业的她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物品。
感觉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松动。
船越老人盯着她的双眼片刻;并且从那双习惯性打量着四周环境的眼中捕捉到踌躇和迷惘等情绪。
『难道妳不是来报复老子的?』
『老大,她已经听说您替她找了不少好医生,又付了医药费这些事。』唯恐情况会就此陷入僵局,中年男子在一旁帮忙说明。
『哦?是这样吗?是黑泽小子提的吧?那小子总是这么贴心、设想周到。』老人从棕发女郎手上接过一杯热茶、慢慢啜饮,而后咯咯发笑。『妳该不会是因此特地前来谢恩的?当然了,那么严重的伤,治疗金额绝对不是三船拳馆或是妳自己付得起的,本来就该好好感谢老子。』
和身体状况相反,老人的嗓门还很宏亮,宏亮得震耳欲聋。
黑河揉揉耳朵,用埋怨的眼神瞪住老人。『谢个鬼。这么严重的伤还不是你造成的,本来就该是由你负责。说到报复,我也的确是该报复你没错。』
她眼中的迷惘已经消失了。
有趣的家伙。
年轻女孩给老人一种不符合实际年龄和平凡长相的凌厉气质。事实上,光是她的言行举止就已经够不正常。
船越老人的兴致一下子被提起,像个孩子似地眨了眨右眼。『老子很好奇,妳的礼貌是不是被遗落在娘胎里了?或是被狗吃了。』
『我的礼貌是限量商品,所以只能用在值得的人身上。』黑河微微低下头,有些过长的浏海稍微遮住了双眼,像猫科动物般作出狩猎之前的预备动作——将身躯贴伏于地面,眼神往上瞟的姿态气势。『告诉你我现在在想什么。』
『哦?』
『——在你腿上补一发子弹。』她用包裹着绷带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边大腿;被枪伤过的部位。『不对,还要包括黑泽先生的份……反正机会难得,干脆多补几发好了。』
看得出来,两名赛车女郎都被「小飞侠」的出言不逊吓得不轻。中年男子被一口烟呛着喉咙。
『非亲非故的,帮我找医生又出所有的费用、是在打什么主意?安的是什么心眼?』
船越老人只是笑着,没回答对方的咄咄逼问。『三船和黑泽小子允许妳来这里吗?不可能吧。』
『是瞒着他们来的。』
老是对她的安危提心吊胆着的三船枫就不用提,尤其是三船友道——那位大叔时时刻刻严正警告她绝对不准往这贼窟跑,连接近都不行;要是让他发现,一定会打断她的腿。不过,想当然是被她这个反骨份子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被储存进大脑。管理人黑泽知道怎样的威逼利诱都不可能束缚住这头野生动物,只好帮忙一起隐瞒馆长与馆长夫人。并且,也绝对不能被远山夫妻发现,否则他们可能会禁止宝贝独生子和危险人物有所牵扯的她来往。她也不想让年幼的远山金太郎有任何涉足危险的可能。
天然纯真的动物系儿童,向来就是黑河守的罩门之一。在成年之前,她就已经产生了种「保护小孩是应当义务」的意识。特别是拥有力量的大人,更应该有责任保护好国家未来栋梁。举凡伤害孩童的家伙,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可饶恕。
宁静的气氛持续了半晌。从桌子的方向传来细微的嗡嗡声;那是电脑主机发出的声音,屏幕上显示着来自于监视器拍摄到的许多分格画面。
老人拍了拍沙发扶手,突然放声大笑。
『爷爷?』那名美日混血的棕发女郎一脸疑惑。『小心啊、你手上还插着点滴针耶!』
『妳想在老子腿上补子弹?很好、好得很!』
中年男子露出些微吃惊的表情。他怎么不知道自家上司哪时候成了被虐狂?
老人拿来拐杖,动作迟缓地想离开沙发站起来。两个女人赶紧上前搀扶和移动点滴架。
『小鬼,跟老子来。』
『要去哪里?』黑河视线随着老人移动。
『只是往地下去罢了。放心、不会对妳怎样的。』老人用拐杖敲敲地面,指示中年男子移开一座沉重的橱柜。橱柜后方是两扇类似电梯形式、金属制的门。
『给妳小鬼见识一些好东西。』船越老人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黑河守原本还在奇怪——为什么这些流氓都把枪械当成像是小朋友带手帕卫生纸这种寻常物品一样地带在身上……虽说既然是流氓,那也没什么好吃惊的。直到抵达地下二楼、目睹到挂满整面水泥墙的大小枪炮、摆在墙边的手动大型机枪以及装箱的火药以后,这则疑问才总算获得了解答。
『……这里是黑道总部、还是杀手总部?还是枪炮弹药集散地?』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眼神都死了。
假如只在桌上摆着几把枪枝的话,或许还有那么点震心慑魄的效果;然而,当那堆有大有小又奇形怪状的枪械挂满「一整面水泥墙」时,看着看着——反而有种不甚真实的感觉。彷佛那些能在剎那间夺人性命的凶器,变成了纯粹只是作装饰和展示用途的精致玩具罢了。
『黑道?不不不——老子已经够忙碌了,才不想多混什么黑道。虽说,和他们有点交情是必然的。』船越老人被两名赛车女郎一左一右扶到皮椅前坐下。活像个被嫔妃宫女悉心伺候的太上皇。『至于杀手嘛……杀手可没那么好混,不是想当就能当的,想培育出能用的杀手可不是件简单的工作,需要花很多时间,训练技术、尤其是心理建设和自我疗愈这些方面……当然,对于老子而言,区区几条人命根本就不算什么。妳自己也亲眼见识到了,应该很清楚才是吧。』
那时候,黑河在现场认了出来伤害女孩的年轻人的长相;怒火飙升,愤怒得想将他们当场五马分尸。
『既然恨他们入骨,这些家伙也的确不值得被原谅……』船越老人顿了顿。『那就杀了吧。』
老人以似乎赞叹着「今天天气真晴朗」的轻松语气,吐出教人心惊胆战的话。
黑河守瞪着面前那把枪,勉强拾起。
迟迟动不了手。
骨折的双手痛得想飙泪。此外,没碰过这种能轻易致命的武器、不熟悉使用方式也是原因之一。
『怎么啦?妳不是很恨他们?恨到希望他们去死?』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杀人这种事……
『既然妳下不了决心,那就由老子代替妳执行吧。』老人的语气宛如只是在闲话家常。
她还没回过神、几声类似鞭炮声响过后,几名年轻人便无声无息倒地;伤害了女孩的那些人,没比她长多少岁数。
老人的枪法十分精准。从脑壳上的破洞中流出黏稠的液体。
据说大脑是灰色、脑浆是乳白色、脑浆不会流出来、会流出来的是血液……
究竟是什么颜色?
不知道。分辨不出来。
映入眼帘的血腥画面自动切换成了黑白影像。为了防止心灵受创而无意识开启的保护机制。
对了,就像小金看的漫画那样……小金、漫画……
如果是像无色彩漫画的那种呈现方式,就连小孩子也不会惧怕血腥场景。对于读者而言,那只是一团干掉的墨水罢了。
小金在那个世界,我在这个世界。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不完全了解我、对我的一切一无所知,才敢接近。
怎么可能让他了解这种事。怎么可……
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他小朋友的心理发展;必须、保护他……
应该离开的
是我
眼球肌肉正在颤动;眼前的视野既模糊又摇曳不定,彷佛被炎热天候所产生的蒸气扭曲了的景象。颤动从眼部和头部一点一点地扩散到全身。
活该。
假如有着灭门仇恨或血海深仇之类的话,那还另当别论;但是没缘没故去伤害毫不相干的对象,本来就该死。不管是被怂恿或是主动去伤人,都应该以死谢罪、死不足惜。
脑子里是这么想的;从小养成的价值观向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内心却受到莫大的冲击。
倒不是觉得伤害女孩的那些人不该死——尽管当他们临死之前满脸惊惧、甚至眼泪鼻涕横流的表情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凄楚可怜。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心软一点的人可能会就此放过他们。她承认自己有时候的确会心软,然而并不是要用在伤害女孩的恶徒身上。
在深深的恐惧之中,感觉灵敏的黑河接收到了明显的恨意。
肯定是会憎恨她的、恨到想杀了她——那些家伙。倘若不是中途杀出她这个程咬金,说不准那些家伙还能为所欲为地继续去伤害其它无辜的被害者。
思及此,就觉得被憎恨也无所谓。反正已经被太多人排斥和厌恶,不差那几个小角色。况且,他们的怨念不够重、再加上今生犯下的所有罪过,想胡乱作祟也没那么容易。
——感到冲击的原因,是在于生命的重量太轻。
轻得几乎感受不到。
人命的消逝,竟然是如此容易?
一颗铅弹打进大脑、心脏;过不了多久,心跳和脉搏就会逐渐减弱鼓动,脑干或是什么地方会失去功能,血液循环和养分的输送速度会渐渐趋缓,呼吸功能会渐渐停止,被切断能量补给的四肢躯干不会再移动。最后所形成的尸体状态,已经不再是个人,而只是个毫无动静的物品,和桌子椅子没什么两样。若是家具的话,还不会腐烂发臭。
如此……脆弱的人类。
人的性命,到底有多重?
孕育生命并不容易;想销毁生命却很简单。
创造、破坏、重建……
她的年纪实在太轻,感受不了人命的重量。
女孩的容貌浮现在脑中。
千桥……
沉重的金属物和地面碰撞并且滑动的声响将她的意志从过去唤回来。
『……小鬼,妳在发什么呆?』
某种坚硬的物体碰到了脚板。黑河低下头,才发现老人扔了一把枪到她脚边。
『那是老子的爱枪之一,是军事之国以色列生产的「沙漠之鹰」。妳不是想在老子腿上补几颗子弹吗?』船越老人将那只完好的手悬在空中,作出邀请的手势。『既然如此,妳就必须先学会射击才行吧。记得、打准一点。』
既像是在开玩笑,却又颇认真的随兴语气;表情亦然。老者的脸孔皮肉松弛,彷佛将所有真实的情绪都隐藏在深深浅浅的皱纹里。
『爷爷!你在说什么!』他身旁的两个年轻女人同时惊喊出声,还抓着他的手臂摇晃。中年男子则保持着缄默。
黑河弯下身,将那把又大又沉的半自动手枪握在手里。
真枪的重量很沉,沉得几乎拿不住。金属所反射出来的光芒异常刺眼;隔着一层绷带,冰冷的温度还能直渗透进掌心;冰冷得似乎能冻结沸腾不止的血液。脑袋正在发热。
这就是能夺取人命的力量;人命的重量。
船越老人以精明的眼光仔细观察着她的行为反应。她只是静静站着,枪枝捧在手中。
『……我不只想补几发而已,还要把你这死老头打成蜂窝。』发出致命宣言的嗓音也很平静,毫无起伏的一直线。
在赛车女郎们惊愕的注视中,老人洪亮的笑声回荡在地下室内。
『没几个人敢在老子面前大放厥词,妳这只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罢了。』船越老人似乎从没笑得这么开心过。『怎么样?到老子手下来做事,包准让妳吃香喝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不用了,没兴趣。』黑河一味瞅着捧在双手上的枪枝,『如果你们把那些狗打理得干净一些,我再考虑考虑。』
『那些狗?』女人们齐声复诵了一遍,才想到对方指的应该是放养在赛车场内的流浪狗。正确说来,牠们并没被饲养;只是因为不会乱咬人或攻击人所以没被赶走,并且有时候捡得到剩饭剩菜才跑进来。
『既然要让牠们留在这里,就好好照顾。否则我会带走牠们,然后就不会再出现了。』
『这就是妳的条件?搞定那些狗就行了?』老人在皮椅的扶手上用力一拍。
『成交!』
那年,黑河守十八岁。关西女子短大一年级的学生。
——像个想为伙伴报仇,而勇闯虎克船长贼船的彼得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