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陆卷 第四十八章、语不惊人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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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知道了?不可能是网球部的那些人……
对了,一定是渡边哲;他当时一定也在场。一定是他把这件事转述给女孩知情;并且当中不晓得添枝加叶了多少。那男人就是个一副喜欢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的麻烦精。
月宫彩香喜欢网球部部长,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能加以打击的好机会吧。
黑河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办公椅坐下的;行走的过程中毫无印象,脚步宛如飘在空中般地虚浮——跌坐在椅子上。
岂止没有罪恶感——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被满到涌出来超过自身所能承受的罪恶淹死;被极度深刻的罪恶感掐得几乎就要窒息断气。活到现在所累积起来的罪恶感的份量,大概也不会比此时此刻更多
不曾这么希望时光真的能够倒退重来过,从不曾感到如此自责、内疚、亏欠。
以及——后悔。
脑子里蓦然显现出一名瞎眼独臂又瘸了一条腿的老人影像。他的发色和肤色一样苍白,完好的一只手持枪,枪口指住她的眉心。
『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伤害无辜的对象,难道妳没有半丝罪恶感吗?』
老人约莫古稀之年,可能还多了几岁;尽管皮肤因缺水而变得松弛,却依然五官深邃、鼻梁挺立、唇形完美,看得出来年轻时肯定是名风靡老少异性之间的漂亮混血儿。老人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睛瞪住她,眼锋锐利,瞳色是美丽清澈的天空蓝。
黑河守记得当时老人把枪口对准她的脑门、二话不说扣下了扳机——老人是当真想取她性命;而她——偏头闪过了。只要再往旁边移个几毫米,她的脸面就会被开个血坑,脑浆四溅当场身亡。以极高速的螺旋状前进路线擦过脸颊的子弹在肌肤表面烧出些微的灼热感,却一直穿透进真皮组织、渗入血液、直达骨髓——从里到外,整副身躯、连同灵魂都沸腾了起来。
『——原来如此,妳小鬼的直觉比老子的枪法更神准是吗?!』
老人的嗓音和笑声洪亮有力,似乎能掀翻天花板,完全不像是个身障人士。
『——妳这小鬼也是个怪物啊!』
怪物。当时那个混血老人是这么称呼她。以摆明刻意的戏谑语气、怪物长怪物短地喊个不停。
喊到最后,黑河自己都产生了种错觉——彷佛自己真的是一头披着人类外皮的怪物。老人身旁有个脸上带疤、叼着长烟管的中年男子随侍,则直称她像只夜叉。
不是人类,就是怪物。多么简单扼要的二分法。
在网球部校队队员那些过着正常家庭和学校生活的中学生眼中与认知中,想必她就是个和环境格格不入的存在。可能还会被当成是个打扰到他们平静生活的祸首。财前光的孤僻等级根本就不算什么,简直差了她一大截、完全没得比。
从一开始便是如此,以后也不会改变。
考虑和他们的关系什么的,打从一开始就是没必要又多余的行为。
至于和他……白石藏之介,就更不需要。
刚才那位母亲,大概也只是基于某些不知道如何造成的「美丽的误会」、以及在完全不了解的情形下,才会说出「喜欢妳」这种不可思议的片面之词。
就是如此了。根本就没什么好在意的地方。
黑河抬起头望向窗外。
「奇怪,『十六夜』和『两仪』这两个家伙到底跑去哪里了?嗯,是『阴』……」
想一想,果然还是把「两仪」的其中一只改名为「八咫」好了,才不会产生分辨不清的混乱。而且听起来也很帅。
虽说替一只来历不明的野生乌鸦考虑该取什么名字实在是件愚蠢透顶的无聊事。
「……算了,那些野生动物想去哪里跟我没半点屁关系。」
黑河守停止思考这种没什么用途和帮助的小事情,继续读起只用一根钉书针装订起来的医学论文数据。她的英文并非好得顶刮刮的超强类型,大部分还是挺仰仗日文翻译。
过会儿,她从堆在桌上的纸张里抽出一张纸。然后凝视着上头的印刷字。
或许……这会是个好机会。
一个厘清自己真正心意的好机会。
究竟是习惯、依赖……或者,只纯粹是种错觉。对彼此而言。
这是个搞清楚的好机会。
×
在打放学钟之前的那堂下课,小少年再一次登门拜访。
「阿守,我好累好想睡觉!」
「……竟敢在我面前喊累,小心我踹你出去、不要命的臭小鬼。」
远山金太郎制造出砰砰砰的噪音跑向面露倦态的黑河守,作势要跳上她的腿;不过被后者快了几拍避开。而这出自神经反射的闪躲动作,并非经过大脑思索判断后得出的行为反应。
「阿守,妳不是说自己很累吗?怎么速度还是这么快啦!害我想模仿猫咪窝在妳腿上的计划失败了……」小少年咬着双手食指,眼眶含泪。
「你别闹了行吗?也不想想你现在的体重数字。你小子甚至已经比我还要重了。明明就瘦得跟猴子一样,重量到底是都聚集在哪里……」黑河斜眼瞄向金太郎那双结实的臂肌和腿肌因着小少年的发育良好而代替远山夫妻感到欣慰,两边嘴角不自觉抬高。「幸好现在病床是空着的、没人用,你可以稍微偷懒一下。要是你不小心睡着了,我会叫你起床,所以放心。」
尽管她所谓的「叫起床」大概不会动到嘴巴,而是直接以拳脚代替。
「耶比——好棒!这里有冷气好凉哦——」
获得空间主人恩准的远山金太郎两三步跳上床滚来滚去,鞋子被踢飞得达半天高。
「你小心一点。要是把床跳坏了,我就拿你的尸体来当床垫。」
小少年趴在干净的病床上,两只光秃秃的脚丫子在身后踢啊踢的、睁着双骨碌碌的琥珀大眼注视着某女的侧颜。
「阿守。」
「怎么了?」她嘴里正含着一颗用来补充血糖以提振精神的糖果,耳里塞着一副连接MP3的耳机。
「为什么大家都不过来这里啊?」
黑河立刻用充满同情和怜悯的眼神回望少年。「……你这傻孩子,这种应该去问他们本人的问题、怎么会拿来问我?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
「可是,不管我怎么逼问他们,他们都没人要告诉我啊!」金太郎翻了个身,整个人呈大字型仰躺在床上。「他们就一直说什么自己有事、班上有事、什么什么委员会有事的,所以都没空过来。我只是体育祭的执行委员,所以平常闲得好无聊……」
「既然他们都已经那么回答了,这样不就好了吗?」虽说传出耳机的音乐并不小声,她依然有办法和小少年正常对话。
「可是,哪有每节下课都有事的啊?太不合理了。他们从来没这样过耶!除了打网球以外,他们明明就超级自由!」
在这所四天宝寺中学里面,无论发生任何在常人眼中被视为非一般的不合常理的事件,应该都只能算是某种常态现象。
「我又不是他们,你跟我抱怨这些有什么用……」黑河挑起单边眉毛。「难不成,你小子每节下课都跑去三年级的班级教室吗?」
「不只三年级,我连阿光那里都一起去了!怎么样,我很厉害吧!而且每次都来得及赶上课哦!所以妳要称赞我,也要帮我在爸爸和妈妈面前说好话!不要让他们因为我考差就禁止我看漫画!」远山金太郎发出嘿嘿嘿的怪笑声,对自己充沛的毅力和体力感到无限骄傲。
黑河守也露出了万分景仰的神情。「要是你把去骚扰他们的时间拿来用在课业上的话,或许你的考试就会有点救……对了,你这国中生涯的第一学期的期中考,结果如何?『考差』是有多差?」
远山金太郎迅速闭上嘴巴,望着天花板的眼珠子转个不停;最后拿起枕头盖住自己的脸。
见他这逃避意图明显的样子,黑河也不再继续追问。反正要烦恼他成绩和前途的人是远山夫妻,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你小子不要把自己闷死在这里,不然会造成我的困扰。」黑河盯着纸本内容,对小少年随口叮咛。
过会儿,远山金太郎才放下枕头,「阿守。」
「又怎么了?难道你要告诉我,你的考试结果全都是『赤字』吗?像被职员卷款逃跑而亏空的公司那样?」
「啊唷!不是那个啦!卷款逃跑和亏空公司又是什么啊?」金太郎把枕头垫在脑袋下方,红棕色的乱发肆意披散。「阿守,妳认识一个很漂亮的女老师吗?」
黑河翻过纸本的一页。「什么很漂亮的女老师?」
「就是、呃……中午的时候,我们在餐厅遇到的一位女老师……」远山金太郎抱着头,努力回想。「当时我们在餐厅里准备要吃饭了,食物都摆好在桌上的时候,然后健二郎往旁边看,就忽然喊出『是丰臣老师!』这句话,然后大家就全都跑过去小卖部那里了。」
「是哦。」黑河头也没抬。
「不知道怎么搞的,大家好像都认识她耶。」金太郎躺在病床上,转头望向黑河守。
「跟我没关系。」她面无表情。
「可是,那位老师说她是妳的朋友。」
「才不是。」明摆着死活就是要撇清关系的态度。
远山金太郎持续用诘问的眼神盯住她平静无波的侧脸。「不对,千岁好像有问说,『那是谁……』。」
昨晚事件发生时、千岁千里不在场,没看过那么一号人物也是正常的。
「反正我不知道就对了。这学校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黑河莫名想起了那位姓原的男导师;他还提过自己的侄子待过网球部、当过校队成员和担任过部长,后来让位给现任的部长白石藏之介。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原因要让位,难不成真的是因为那位原少年「太无能」的关系吗……?她有点好奇,也许掌握了众多大小情报的金色小春会愿意告诉她。
然而,无论是原叔叔或者原侄子,对她而言都完全不重要。所以黑河又迅速把姓原的导师和那位素未谋面的别人侄子脸孔抛出脑海之外。接着,她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那位侄子叫什么名字。才刚过弱冠之年、离而立之年的岁数都还差得很远,就产生了疑似痴呆症状……这样实在太不好了。虽说主因也是由于她当时太心不在焉,加上那对叔侄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缘故。
「真的吗?」远山金太郎用鼻孔哼气,摆出自豪又自满的态度。「也是啦!妳只要认识我、还有我们部里的大家就行了!」
黑河自顾自盯着纸本内容。虽然仍旧感觉得到小少年一双传达出质询意味的锐利视线在自己身上不断打转,但是懒得响应。
「阿守。」
「这次又怎么了?」她的声音中隐隐带笑。「你是怕考得太差会被骂,所以要告诉我你不敢回家吗?」
「哎唷!才不是啦!虽然分数是真的不好……」金太郎被逗得笑不停,好不容易才止住。「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妳的心情好像不好……跟我的分数一样。」
黑河稍稍抬起头,掀起眼皮睐向小少年。「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我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吗?话说你真的考得这么差吗?」
「呃……虽然妳看起来好像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表情……」远山金太郎两道眉毛扭得像麻花卷,「可是,我就是觉得妳的心情不好。」
「是吗。」野生少年的直觉果然不容小觑。
「妳是真的心情不好吗?」
「没有啊。」她忽然感叹起自己竟然能嘴硬到这种地步;而且颜面神经瘫痪症也挺方便使用。
「是吗……」小少年翻过身子,形成趴着的姿势。「我还以为,妳会烦恼白石的事……」
「什么?」黑河微微颦起眉头。「我要烦恼他的什么事?」
「因为我觉得,」远山金太郎停顿了零点零几秒钟,才丢出惊爆之语。「他喜欢妳啊。」
野生直觉偶尔精准的小少年语不惊人死不休。猝不及防的黑河守差点让嘴里的糖滑进气管当场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