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都想隐藏住的秘密被当场戳破的感觉还真不是滋味，好像整个人都被看穿看透了似的。
    「不能、不能喜欢……」
    黑河撑着沉甸甸的脑袋望向窗外，正好有朵重瓣的不知名花儿映入模糊的眼帘。
    她想自己当下应该是神经接错条或是大脑当机外加被鬼附身；她站了起来，将手臂探出窗口、伸长，去拔来那朵花。同时，附她身的那只鬼大概拥有一颗像金色小春那样的粉红色少女心，导致她也受到影响跟着少女起来，开始一片接着一片拔下花瓣。花瓣的数量相当多，黑河拔着拔着、神智和视野不自觉陷入茫然。
    「可以喜欢、不可以喜欢、可以喜欢、不可以喜欢、可以喜……」
    终于在拔到剩余最后几瓣时，她才猛然清醒、并且惊觉自己干了多么愚蠢的行径，二话不说将那朵花的残骸用力塞进垃圾桶。
    倘若这种「辣手摧花」的糟糕行为被喜爱植物成痴的网球部部长知道，不晓得会招来他怎样的反应。
    「我到底在搞什么鬼……」她把脸埋进臂弯，懊恼得不能自己。就连能不能喜欢也没得出个明确解答；一直钻牛角尖的结果，就只是让心情愈变愈烦躁、徒劳无功。
    徒劳无功、白费力气，正好都是某部长最为忌讳、也最想避免的窘况；遗憾的是，应该也抱着相同观念的她，却往往把自己朝这死胡同推进去。
    耗费掉几分钟深深地忏悔过后，黑河守终于重新振作起来、回到正事上，戴着耳机、继续阅读那本有关遗传疾病学的医疗论文。
    整个早上平安无事地过去，气氛悠哉清闲。她替自己泡来一杯热腾腾的绿茶、并且享用了些茶点。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黑河捧着茶杯叹息，心满意足。倘若那些点心能再甜一点的话，就更完美了。「んん……エクスタシ……」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溜出了这句口头禅。
    在这当中，手机来了封新讯息和一通没署名的来电。
    讯息署名为木下护士长，内容是「我的乖好孩子阿守，不要忘了办在今井病院的研讨会，人家我很期待见到妳唷！揪咪——」讯息尾端似乎还附赠了些辨识不出来的抽象图案。她的手机形式太古老，显示不了高档货的表情符号；就连年纪比她大的中年人都已经换了市面上最新款的智能型手机，整天低着头、手指在庞大的屏幕上滑来滑去。
    人家和揪咪个屁啦——！
    面容上的青筋们劈哩啪啦疯狂作响，黑河差点直接把手机扔到墙边摔个稀烂。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勉强压抑住那股亟欲破坏的冲动。
    「混蛋……这个臭大婶，都几岁了还在装个屁可爱！恶心死了……」她不只一次哀叹自己身边为何总是聚集一些从不看人脸色的怪胎。包括某些网球部部员。
    可以想见的是，这些怪胎就是看准最后的结局必定是她会气急败坏发飙抓狂反应过度、而且像中毒似地乐此不疲，完全不将她的愤怒表现当成一回事，因此才会特别喜欢捉弄她和整她、总是惹得只要有她在场的地方就会鸡飞狗跳。类似的戏码演都演不腻。
    「他妈的，一群该死的变态……」
    黑河忍不住爆粗口，接着检视起那通没被接起的电话。
    之所以没接起，是因为那串号码非常陌生、从没见过的数字组合。
    相信很多人的作法都是「未知号码一概装死装忙不回应」。纵使故意不接听，也能用几句「不过就是不小心漏接了而已嘛」、和「又不晓得对方是谁，万一是诈骗集团的话不就很浪费时间」等等的响应打发过去。
    于是，怕麻烦成习惯的她也干脆当作没看到，手机丢着就把它忘得一乾二净。不管重不重要，凡只要不认识的家伙就是懒得搭理；也没必要搭理。
    「大抵」而言，黑河守过了个算得上耳根子清静的一上午。不愧是学期考试，称呼它为每个学生的噩梦也不为过。期间，昨日到访过的一年级女导师又上门来，依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这次，她颇有自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主动开口询问；尽管语气听起来有点单调和冷硬。
    「请问，妳有什么困难吗？」
    「啊？没、没有……」
    女导师在雕花小圆桌旁坐了一会儿、唉声叹气。最后在告辞离去之时，什么话都还是没说。
    「到底怎么搞的……」
    黑河瞪着那扇门自言自语一阵，然后很快抛开这段小小插曲、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手上的纸本。
    女导师走后没多久，门板又被拉开。
    「黑河小姐，妳好。」来者是一名三四十岁、留着一头浅褐色自然卷短发的男性，「我是二年级班的导师，敝姓原。」
    黑河迅速站起身，以警戒的神色打量着面前那位风度翩翩的陌生男性教职员。她到目前为止，除了西丁霍吉校长和校长秘书浅江、网球部的所有人、吃到破产大楼里的厨工大叔和大婶、以及固定来打扫保健室的校工伯伯以外，对校内的成员组成依旧浑然不知。
    「不好意思，请原谅我的唐突造访。因为妳一直都没在校务会议上露面、也没来过办公室走走，所以我们就想说还是来找妳好了，可能会比较快。」大概是感受得到对方「戒备森严」，那名姓原的导师主动说明自己的来意。
    那番话中的含义，似乎是在嫌她不懂得人情世故和不够识大体……虽然那些都是事实；区区一介小社会新人竟敢耍派头，劳驾老鸟亲自前来……关于这点也许是她多虑了。总而言之，该说不好意思的是她这边才对。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也就是说决定找上她并非一个人的主意。以她这种硬梆梆又讨揍的死个性，八成也不会有几个人希望她去破坏气氛。
    「啊、是这样的。」或许是受到对方的凛然气场影响，导致来客也跟着拘谨僵立，没能踏进室内一步。「这学期除了妳以外，也来了几位新老师……所以我们这些年资比较久的职员们讨论过后，打算给新教职员办个欢迎会。地点就写在这里，请看一看。要是不知道地方的话，我们会带妳去的。」
    黑河自己走上前、接过对方递来的一张名片。那张名片的色彩主调是深蓝接近墨蓝色，表面细致光滑、上头以充满艺术风味的烫金字体印着某家店的店名；字体具有某种流畅奔腾却又不失序的设计感，不过她只注意到那间店的类型是「居酒屋」。
    「到了这种时候才办欢迎新人会，的确是有点迟；但是希望妳能赏个光……」
    「不好意思，我从不去这种地方。」黑河用左手食指和中指夹住那一小张硬纸，作势要将它送还回去。
    「咦？呃……」壮年人愕然的目光在那只戴了连指护腕的左手和那张贴有药布的左脸间来回、被对方毫不修饰的率直举动搞得有些手足无措。大概没料到她会拒绝得这么断然又迅雷不及掩耳。「那……妳平常习惯去哪里？我们大家都很随兴，不管是什么地方都没关系、就算临时更改也无所谓。」
    「不必了，为了我一个人……」这下子，倒显得她太过挑剔拿翘兼小家子气了。虽然这也是无法否认与辩解的事实。
    「千万不要这么说。」那名导师摆出和蔼可亲的笑脸。「校长先生也交代过了，妳之前为了解决学校和附近安全的问题、贡献了那么多心力和时间，而且又这么照顾我们这个为校争光的网球部，大家都很好奇、很想好好认识妳啊。作为有个侄子也曾经是网球部校队队员的叔叔，我真的很敬佩也很感谢妳呢！」
    不知怎地，黑河总觉得对方话中带刺，听起来隐约有股酸味。特别是「照顾网球部」这部分。
    「而且，一年级班新来的导师、丰臣老师也很希望妳能去喔！她一直说『如果黑河老师也参加的话就太好了』呢！还拜托我一定要来邀请妳呢！」
    丰臣秀子（とよとみひでこ），就是那位貌似畏首畏尾、也的确如此的年轻女导师的姓名。和威震八方的历史名人丰臣秀吉只差一个字，导致她经常被周遭的同事消遣「真是了不起呢、哪天妳也会征服天下吗？」；不晓得是否害羞的缘故，她老是低着头抬不起来、有点弯腰驼背的不良症状。
    提到大阪，就会联想到建立起大阪府的丰臣秀吉。本名日吉丸、藤吉郎、木下藤吉郎，之后改名为羽柴秀吉；出身贫寒、其貌不扬，却拥有「太阳神之子」的称号。从起初是个侍奉织田信长、为其打杂拿拖鞋的小人物，后来人生却经历了重大转折——历经本能寺之变、山崎之战、贱岳之战等重要战役，最终以武力取得天下，从下位一路爬到了最上位。
    1583年，丰臣秀吉在大阪着手建筑一座超越安土城的城堡，为大阪名胜之一；大阪城的别名为「金城」或「锦城」，和名古屋城、熊本城并列为日本史上的三大名城。大阪城天守阁的外观有五层，内部有八至十层，于1585年完成。根据史料记载，其动员的人数估计超过了六万。后来，丰臣秀吉改姓为藤原，升任代表朝廷最高权势的「关白」一职。
    说不准，女导师的命运也会和那位大人一样峰回路转；只是时机还未到。
    「可是，我没收到她的要求……」本想继续回绝的黑河顿了顿，「抱歉，请让我考虑一下。」
    「太好了、希望能收到妳的好消息！本来我们也邀了渡边修监督，刚好他应该认识妳、妳也应该认识他，所以就想说顺便……可是却一直联络不上他！所以暂时也没辙了，啊哈哈哈哈——」
    这学校里的人都很喜欢放声大笑就是了……
    「对了，妳的脸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受伤的？还好吗？」男导师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左边脸颊。
    「这个，没什么要紧……」黑河下意识摸上那块贴布；从敏锐的指尖传来些微粗糙的质感。
    「是吗？没事就好。脸是女孩子很重要的资产，尤其妳现在正值青春年华，更要好好擅用这项武器啊！」
    不论位于哪种年龄层，各人想法和观念所化成的论调似乎都大同小异；足以显示这个社会对于性别角色的刻板印象有多么深重。
    「那么，时间就定在明天晚上；刚好期中考结束了，我们老师也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希望到时候能看到妳出席啊！」
    「什、明天？也太快……」
    「那我还要回去监考就先走一步啦！明天见啦！」
    黑河再一次瞪住那扇被关起的门板，几乎要将它烧穿两窝大洞。
    ……这学校里的人不但都养成了爱张狂大笑的习惯，而且好像都得了「听完人话就会死掉」的病一样。难不成这也是算在搞笑课题里的一部分吗？
    「啧、居酒屋……」她瞪完门板，换瞪着那张印有漂亮烫金字体的深色名片；上面还用手写着一排应该是活动总召或联络人的手机号码。可怜的那张纸潺潺流出无形的冷汗。
    除了那两名导师以外，还有几个为了在考试期间贯彻搞笑精神、调皮捣蛋，结果不慎弄伤自己的学生前来拜访。因为还必须考试，所以他们无法在保健室里休息兼偷懒睡觉。
    ——严格说起来，她的上午也不算过得太闲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