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老实承认，那两封简讯、以及她那双既轻且淡的眼神，委实在他的心中产生了不小的冲击。
    
    
    ——「对不起」和「谢谢」。
    
    
    乍看之下，这只是两句简单的、礼貌性的招呼。在一般平常时候，可以单纯又坦率地直接表达出内心情绪和想法的用语。不小心撞到人了，下意识说声「对不起」；受到他人帮助了，习惯性道声「谢谢」。对于经过家庭教育教化以及社会化阶段的人类而言，这既是常识，更是深植于国人骨子里的民族性。
    
    
    然而，当这两句话是出自她口中时，就不禁要让他迷惑了。
    
    
    ——她对不起他「什么」？又想要谢谢他「什么」？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字；但仔细品味起来，却彷佛包含了千言万语。犹如身陷于五里雾中。
    
    究竟是为了差点误伤到他的事情道歉？还是为了误会他什么不理她之类的怪事道歉？亦或是除了这些想得到的因素之外的理由？
    
    至于「谢谢」的话……应该就是为了他送她东西的这件事吧。尽管他并不觉得那点小玩意儿需要特别传简讯道谢。也或者她只是脸皮薄当面说不出口，只好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表达。
    
    
    ……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别扭脾气啊？虽然世上人确实百百种，这种人的存在也一定多得难以计数；然而，他却没有同这种人交手过的经验。更别说竟然会在四天宝寺中学这种欢乐无限的地方巧遇这种人类。
    
    或许就如小春和裕次所认为的，她的性格养成和儿时经历有关——倒不如说是必定存在绝对的相关性。然而，她自己又是那种无论大小事都全往心里堆积、打死不吭气的顽固个性。就算想从她口中套出任何情报，恐怕只比登天还难。唯一和她最亲近的金太郎心性率直单纯，大概也不曾深入过问她的事情。也因此，她才会选择让那样的人物留在身边。因为不会感到压力。
    
    就算大家已经明白作出她往后可以毫无顾忌、尽情把心事对他们倾诉的表示了，但他们也并不对此抱有过多的期望。毕竟俗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他们这种心性还摇摆不定的中学少年尚且适用，更遑论她是个性格已然形塑完毕的成年人。想在短时间内用强硬的手段让顽石点头，只怕会收到适得其反的结果。
    坐在餐桌前的白石丝毫没觉察到母亲的频频呼唤，只是单手支着下颚、自顾自脑内激荡。直到他感觉头颅被轻推了好几把后，才恍如大梦初醒般抬起眼皮。
    
    「……姐姐、友香里，妳们干嘛推我的头？万一被妳们推笨了怎么办？头部可不是能随便乱碰的地方啊。」他没好气地端起碗筷，继续进食的动作。「友香里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姐姐也会这么做啊？」
    
    「因为她说只有她一个人可能会力道不足嘛，所以就让我也一起帮忙啰。」白石雪实一面对弟弟微笑、一面将盛好白饭的碗递给正在看报的父亲。
    
    「谁叫你要在餐桌上发呆啊，连妈妈一直在叫你都没听见。」白石友香里也模仿兄长没好气的口吻回道。「你知道妈妈刚才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他叹了口气老实认栽，几乎把整张脸埋进碗里头。
    
    「真是的，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啦？总觉得你好像有点心神不定喔。是为了比赛还是学校的事情在操心吗？该不会是你的球技成长到了某种程度、碰到瓶颈所以在烦恼该怎么突破吧？」友香里双手撑着脸颊，斜眼睐向兄长。这时候，家中饲养的白猫以极其优雅的动作慢步踱到主人一家旁边，张开秀气的小嘴发出几声猫鸣。
    
    白石放下碗筷，弯腰伸手把牠抱坐到腿上，用食指搔弄着牠的下颚。「唷，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啊。有没有出去走走？」
    
    白猫蹲坐在他腿上，睁圆一双闪烁灵光的黑褐色大眼，面颊上的几根触须随着牠张嘴的动作晃荡了几下；从牠的喉咙中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呼噜。
    
    他打量着白猫修长洁净的身形、纤细脖颈上的深蓝色项圈，不自觉想起了某人、以及那只黑猫钥匙圈。
    
    
    「说到牠出去走走，我告诉你们一件事。」在看见那只白猫的当下，也顺带唤起白石母的记忆。「今天早上，我走到窗边的时候，正好看到外面有个人和牠在一起喔。」
    
    「呃？」白石眨了眨眼，低下头去与白猫对视。「原来你跑到外头去啦。」
    
    「和牠在一起？是什么人啊？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友香里一面轻啜热汤一面问道。
    
    「嗯，从外表看来应该是个女孩子。因为隔着段距离，所以不太能正确判断……不过感觉似乎和友香里差不多年纪。她的头发很黑很长，就算绑成一条马尾，也几乎要盖过后腰到臀部这里。」白石看着母亲一边形容、还一边以比手画脚当作辅助。「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留那么长的头发呢，不晓得是因为喜欢、还是为了要发愿什么用的。她身上穿着的应该是运动服，颜色是深灰接近黑色，连鞋子也是黑的。真是全身『从头黑到脚』的一个人啊。」
    
    
    随着母亲的滔滔不绝，白石也不自觉根据这些关键词、在脑海中拼凑出某人的形象。
    
    但是……「和友香里差不多年纪？」
    「咦——又黑又长的头发啊。」白石雪实用一副欣羡的口气说：「好像很漂亮、很有气质的感觉呢。」
    
    「嗯、确实……」
    
    「小藏，你刚刚说什么？」
    
    「呃、不、没有，没什么啦。」白石摀着嘴巴，转过脸避掉妹妹询问的目光。
    
    白石母伸出大拇指朝白猫的方向比了比，而后继续说道：「后来，我实在很好奇她到底在做什么，所以几乎是把脸贴上了玻璃呢。结果我就干脆偷偷把窗户打开了，幸好应该是没被发现。那女孩蹲在地上，很专心、好像在给牠看什么东西……应该是手机吧。她一边对牠说话、还一边拿手机给牠看——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有趣呢，那画面。她让牠看完手机后，自己也看了看；然后就笑了。不晓得是为了什么而笑。」
    
    蹲坐在白石腿上的白猫开口喵了一声，彷佛是在应和女主人的话。
    
    「——不过，那笑容感觉不错、有种温和的气质。她的皮肤也挺白的，在阳光底下好像会发亮一样。」白石盯住母亲忙东忙西的背影走神，藉由她的一言一语开始不由自主思路跳跃。「我想，不管她是什么人，一定都是个本性温柔的孩子吧。和猫说话、还跟牠一起看手机。有几个人会做这么傻又可爱的事啊。」
    
    
    ——傻？可爱？
    
    
    白石差点没被一口误入气管的汤狠狠噎着。
    
    假如她知道自己被这两种最令她排斥的词汇形容的话，肯定又要露出嫌弃的表情吐槽了吧。
    
    白石放下汤碗，在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无意识下轻蹙眉尖。
    
    话说回来，他又怎么能如此笃定那个人就是她？这种满满的自信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可能，那只是一个外貌特征和她很相似的陌生人也不一定。
    
    重点是，感觉「和友香里差不多年纪」的这说法……尽管他清楚她的外貌确实比实际年龄还要来得稚嫩许多没错。在隔开一段距离的状态下，会不小心错认或许也是挺正常的。这要是让她知道的话，肯定无言以对的吧。
    白石雪实和白石友香里同时望着自家兄弟一会儿嗟然喟叹、一会儿微微浅笑的神情变换，又同时互望了望彼此。对他没来由表现出来的情绪变化深感不解。
    
    「啊、对了对了，我今天碰到了个老病人。就是那个……四天宝寺中学的校医，那个大婶的老公。」这时候，职业为药剂师的白石父忽然自报中抬起头开口。
    
    「所以说，爸爸是遇到校医大婶的老公？」为了确定自己没听错或听漏，白石雪实还覆诵了一遍。友香里理解般地点了点头。至于某少年则是心中隐隐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嗯、对啊。他说从这学期开始，他老婆……反正就是那位大婶，这学期初就退休了。」
    
    「咦？退休？不是做的好好的，怎么突然要退休？她应该还不到那年龄吧？」白石母也捧着自己的碗筷、坐到餐桌旁，口气透露出忧虑感。
    
    「嗯。听说好像是因为身体状况愈来愈不是很好，所以就提早退休了。」说着，他又把脸埋回报纸里头。「听说，四天宝寺中学新来的那个校医，好像很年轻呢——」
    
    
    「喔，这个我也有听说过。是和隔壁的田崎太太聊天时谈到的。」白石母替自己舀了碗汤，继续补充道。「他们家的女儿说，新来的校医才刚毕业没多久，整个人感觉起来还像个学生呢。啊、对了对了，听说之前那个电车事件，好像就是她换上学生制服变装，去帮忙擒拿歹徒之类的……真是个勇敢的女孩子，还挺想认识认识她的呢。还有啊，听田崎太太转达她女儿形容的，那名老师穿起学生制服的样子简直就跟个国中生一模一样。要不是她平常总穿着运动服，否则就连在走廊上擦身而过的时候、也完全分辨不出她的职衔呢！田崎太太的女儿还说，要喊她一声老师都觉得别扭——」
    
    
    对于专职的家庭主妇而言，午后时分闲来无事和左邻右舍的太太们东家长西家短、也是很正常用来打发时间的消遣。由于位在同一处校区的关系，学校内的大小消息也会经由子弟们告诉家长、再由家长们彼此间互通连系。这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现象。因此，无论是哪一家的妈妈，她的大脑运作速度、寻找话题的本事以及口沫横飞的功力都绝对不容小觑。
    
    
    「对了——我记得，藏之介好像很喜欢也常常跑保健室嘛！之前那位大婶还透过她老公一直称赞我们家的小伙子有脸蛋又有内涵，还说什么假如要是她再年轻个四十岁的话，一定要嫁给他之类的话……所以你认不认识那名年轻校医啊？藏之介？她几岁？长得怎么样？漂不漂亮？个性好不好？」白石父接续太太的话随口问起；然而却没得到半点响应。温暖明亮的餐厅里顿时陷入一片静默。
    
    「藏之介？你有听到我在问你话吗？」
    
    
    中年男子从报纸中抬起头，随即看见两名女儿正用狐疑的眼神直望向自家儿子；而他儿子正把脸埋在双掌中，试图逃避姐妹们质询意味浓厚非常的锐利视线。白猫坐在他腿上喵个不停。
    
    
    白石家夫妻俩人面面相觑，对儿女们的行为感到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