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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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曲
子夜记不得这是他第几次在梦中醒来了,连续五天他一直做着一个很奇怪的梦,梦好像是关于一个陌生人和一个陌生地方的,然而情节却不甚清晰,只是每每都让他筋疲力尽,最后不得不睁开眼睛。
他坐起来拿起床头柜前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条白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掀开被子,起身下了床。走到卫生间,将白毛巾叠整齐放到盛脏衣服的筐里,上个卫生间,冲水,然后关灯,出门,关门。
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清晨的空气迎面扑来,子夜拿鼻子使劲嗅了嗅,是清洌的,却掺杂着一股静不下来的都市喧嚣。子夜无心再上床睡觉,于是便爬到窗台上,蜷着腿,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天空,等待又一个白天的降临。
子夜不知道自己从正对的方向是不是可以到达下个月他即将要去的地方,那个被称为香水和浪漫之都的巴黎,也许他从今以后都会生活在那里呢,也说不定。这也是他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的原因。子夜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大都市。一个月前,在法国定居的父母亲打电话回来说让子夜也随同他们一起到法国去,于是子夜便搬离了小镇上和外公外婆一起居住的家,一个人租住在市郊一栋居民楼的小阁楼里。本来子夜的父母想要给他在市中心租一所更大更舒适的房子的,子夜拒绝了,这里离他学习法语的语言学校更近,而且更重要的是子夜真的喜欢这个小阁楼。
子夜醉心于踏在从六楼通往阁楼的那段木楼梯上发出的吱吱声,也喜欢赤脚踏在阁楼的木地板上的微凉的却很温和的触感,他甚至还为楼梯两旁因年久失修而斑驳的墙壁着迷。在这个被钢筋混凝土淹没的城市,木制品是个如童话般遥远的名词。
坐在窗台上一时半刻,子夜身边的城市就好像被某根拨动的弦惊动了一样苏醒过来,属于这个都市的交响乐开始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响起来。首先是楼下的豆浆店拉开卷闸门的声音,然后是自行车,摩托车,汽车,再然后是闹铃声,人声,流水声,洗漱声,最后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就这样拉开了一天的序幕。
子夜把眼神收回来,望向楼下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群,刚好看到那个骑着自行车,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男生,他正在楼下的豆浆店买豆浆。子夜知道,再过几分钟就会有个穿着相同校服的女孩子出来,坐上他的自行车,然后两人一起离开。
子夜来到这的一个星期,除去不做梦的两天,剩下的五天每天这个男孩都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个女孩子或许是他的女朋友吧,子夜想。
空气渐渐沸腾了起来,子夜跳下窗台,关上窗子,换下睡衣,开始洗漱。子夜刷牙的时候喜欢看着面前的镜子,有人说这是一种自恋的表现,他却不这样觉得,他觉得自己之所以看着镜子是因为他一直想要从镜子里面找出一个最真实的林子夜:子夜觉得自己太不了解自己了。
子夜觉得自己一直都生活在别人的世界里,而不是他自己的。他长到十八岁,一直都在按照父母给他安排的路走,从五岁开始学习钢琴和西方古典音乐,没有过过一天学校生活,在法国开着大公司的父母有能力为他请各种各样的家教老师。子夜从来没有辜负过父母的期望:家教良好,成绩出众,像王子一样充满着才情和优雅。这样的生活子夜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习惯而顺从还是因为顺从而习惯。
洗漱完毕,子夜顺便把昨天换下的脏衣服,今早换下的睡衣和弄脏的毛巾洗净晾好了。接下来,子夜开始收拾房间,这是子夜每天早上必做的事情。其实子夜的房间就算不收拾也比一般人的房间要干净整洁很多,但是子夜有洁癖和轻微的强迫症。他把放在钢琴上的琴谱收起来,将书架上的书,唱片,乐谱一律朝左边倾斜着摆好,然后把床单被子牵平整,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新的白毛巾叠好放在床头柜上。
做完一切,子夜换上鞋子背起书包下了楼,八点之前他要到附近的一所语言学校去上法语课。其实这一个星期以来,对着一门他极少接触的语言,子夜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要爆炸了,但是为了能顺利到达法国,子夜不得不接受。
教子夜法语的是一个非常美丽非常法国的女人,她叫Jacqueline,经常画着淡妆,背香奈儿的包包,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子夜非常羡慕Jacqueline,在中国生活了将近5年居然还保留着这么鲜明的个性,没有被中国的生活及人文环境同化。
这天,Jacqueline跟子夜谈起了名字的问题。Jacqueline告诉子夜,子夜的英文名字Daniel来自于希伯来语,被形容为喜好运动,勇敢善良,值得信赖,教养良好,聪明且随和的人。子夜一直奇怪为什么父母给自己取了一个英文名字而不是法文名字,想必是在法语名字里面,一时找不到比这个更能代表他父母对他期望的了。其实子夜更喜欢别人称他子夜而不是Daniel。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喜欢而已。
一天课程过后,这个美丽优雅的法国女人邀请子夜一同进晚餐。席间,Jacqueline跟子夜谈到了古典音乐,她是个贝多芬迷,但是让子夜没想到的是,她还喜欢披头士,子夜有些惊奇的看着她,她用中法掺半的语言给子夜解释道:或许每个人都有两面性,她并不排斥两个不同的自己,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好。这让子夜对面前的这个看起来骄傲得像天鹅一样的女人更多了几分喜欢和敬佩。
吃完晚饭,子夜告别了Jacqueline,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从学校到租住的房子的街道两旁都亮起了鹅黄的路灯,子夜踩着自己的影子,一路走到自己住处的楼下。在楼下子夜碰到了早上看到的那个男孩,当然还有那个坐在自行车后座的女孩。两个人好像也是刚上完课回家。
子夜看见男孩子稳稳地停住车,然后女孩子从后座轻盈地跳下来。男孩拥抱了女孩,然后跟她说了明天见。子夜从那对男女身边走过的时候,看了那男孩子一眼,是很青春,很阳光的男生,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和大而明亮的眼睛,即使穿着劣质的校服,也能看出他匀称健美的身材和他那宽而厚实的胸膛。子夜没有注意女孩的神情,但他猜想她一定是很开心的,为着有这样一个帅气温柔的男友。那男孩仿佛是注意到子夜看他了,也侧过头来看了子夜一眼,但是很快就被面前可爱的女友把注意力吸走了。
子夜快速爬过六层楼梯,再登上吱吱作响的木楼梯,用手抚过旁边的斑驳的墙壁,然后心里泛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激流,这让子夜的心砰砰跳得很快,子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爬了六层楼的原因。
打开门,放下包,子夜破天荒地没有拿出莫扎特练钢琴,而是从书架上抽出了一张鲍勃迪伦的唱片,子夜没有告诉Jacqueline,其实他也喜欢摇滚,甚至比起古典音乐,子夜更喜欢摇滚。所以子夜的书架上第一层就摆满了鲍勃迪伦,披头士,然后第二层放着贝多芬,莫扎特和海顿,最下层放着钢琴琴谱和法文书还有一些小说。
子夜把鲍勃迪伦的唱片放进CD机里,带上耳机,里面传来鲍勃迪伦嘶哑的嗓音,用一种不羁的腔调发泄着对世界的不满。在子夜心里,鲍勃迪伦是个勇敢的偶像,唱自己想唱,做自己想做,从来不在乎世人的看法。子夜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一种蠢蠢欲动的东西要脱离自己的躯体破壳而出,却找不到缺口,每次听摇滚乐总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但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强烈。
当晚,子夜没有重复前几晚的那个奇怪的梦,可是他的梦境里出现了别的东西:一双眼睛。是的,一双眼睛,一双过于明亮过于闪耀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灼化了一般,子夜觉得熟悉,但是就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于是挣扎在痛苦的冥想与思考中的子夜再次把自己弄醒了。他重复着前几天醒来后做过的事情,然后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盯着远方的天空等天明。
于是到了那个固定的时候,子夜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男孩子,他依旧在楼下买了豆浆,然后静静地等待女孩。子夜突然想到以前不知是谁对他说过:怀着某种虔诚的愿望看着一个人,他一定会感受到的。子夜于是鬼使神差般的像看着耶和华一样地盯着楼下的男孩子看了起来。
男孩子抬起头来了,像是受到某种感应,某种召唤一般,他抬起头来了,并看到了正看着他的子夜。男孩子和子夜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对着子夜友善地笑了,虽然隔得那么远,子夜却看得一清二楚,那个笑容像绽放在春日里的一朵向阳花一般,灿烂得让子夜有些招架不住。子夜慌了神,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做好,不过从楼道里出来的女生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男孩子早已把目光转向了女孩。然后,女孩坐上了后座,两人一起走了。然后子夜跳下窗台,关上窗子,收拾房子,换好鞋子,背上包去了学校。
此后的几天里,子夜还是做着同样的梦,然后在凌晨醒来,独自等待黎明。只是子夜的心境不再像原来那般漫无目的了,他的内心有一种渴望,他渴望看到那个男孩子。等到男孩子来到楼下,他就会转移他的视线,然后遇上男孩对他微笑的脸。之后便是再重复前一天的事。这样一直持续了十多天,直到子夜觉得那男孩几乎把每天对自己的微笑变成一种习惯。在那之后的某个晚上,在居民楼的楼下子夜又遇到了他们,是那种距离在二十公分以内的相遇。男孩认出了子夜,并用微笑跟他打了招呼,子夜在近距离地看到那个男孩的笑脸的时候突然之间就弄明白了自己的梦是怎么回事,原来一直出现在梦里的那双眼睛就是这双眼睛,难怪自己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回味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子夜走在楼梯上。这次他走得很慢,他的内心有种甜蜜与苦涩交织的感觉,就像喝咖啡一样。
那晚,子夜又做梦了,一样在凌晨醒来,但他不再蜷缩于窗台那个小小的空间里了。他开始洗漱,然后等到男孩来了,他就下楼,从男孩身边走过,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味跟他说早上好。
又是几天过去,子夜的妈妈从法国打了电话过来。妈妈在电话那头对子夜说:“儿子,最近法语学得怎么样了?你爸爸过一个星期后就到上海来接你!到时候千万要记得电话开机好方便爸爸联系你哦!那就这样了!”放下电话子夜突然觉得有点心慌:这么快就要走了,可是自己应该还有一件事没做完啊!
这样的心慌和担忧让子夜整夜整夜睡不着,很快便消瘦下来。Jacqueline察觉到了子夜的变化,她尝试着去问子夜原因,子夜告诉了她,告诉她自己喜欢鲍勃迪伦的事,告诉她他和那个男孩,告诉她其实他不愿意离开中国到法国去,告诉她自己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没有完成,可是他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Jacqueline笑了,对他说:“为什么不正视自己呢?你喜欢那个男孩不是么?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呢?你一定很愿意这么做的!”子夜摇着头:“不不,我怎么可能喜欢男的呢?我不是那样的变态。”Jacqueline问他:“为什么喜欢男的就是变态呢?这只是选择而已啊!不要逃避自己了,你的确是喜欢他的!”子夜没有听完,他迅速逃离了Jacqueline的面前,他没有勇气听完,没有勇气面对。
接下来的一整天,子夜把自己锁在房子里,不吃不喝,把所有的摇滚乐唱片都扔进垃圾桶里,一遍一遍地弹着钢琴,他想用这样的的方式去改变自己喜欢摇滚乐的事实。但是最后他失败了,因为他还是将那几张唱片从垃圾桶里捡起来,放到了书架上。他还是喜欢摇滚乐。
他走到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找到了真正的林子夜,喜欢摇滚乐,同时也喜欢男人的林子夜。
子夜弹了一夜的钢琴,整栋楼里的人都听到了。凌晨的时候,他开始弹小夜曲,一遍又一遍,那是中世纪的欧洲吟游世人在爱人窗前所唱的爱情歌曲,一直到那个男孩出现。子夜收拾好自己,然后下了楼,走过男孩面前,笑着对他说:“Jet’aime!”男孩有一瞬间的错愕,子夜马上用中文说了一句:“早上好。”男孩依旧回给了他灿烂的笑容和早上好。
子夜去了学校,Jacqueline给他上了最后一次课。子夜的爸爸到学校去接子夜的时候,Jacqueline和他拥抱并说了再见,她对子夜说:“相信我们都是爱着你的,不论是怎样的你!你也要学会爱你自己!”子夜点了头,然后在晚上和爸爸登上了前往法国的飞机。到楼下的时候,子夜看见了那个男孩,但是他没有再他身上做任何,哪怕是眼神的停留,就像是他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
认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跟他说过了Jet’aime,以喜欢摇滚乐的林子夜的身份,那就已经够了不是吗?而且偶然发现古典乐其实也很好!这样的林子夜,真的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