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沧海前尘  第零话 满堂春色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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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儿初化为人形,第一次睁开那双盈盈秋水般的翦眸时,看到的是三月明媚的春光,和奔驰的骏马上那袭在风中飞舞的白衣。
    花儿日后想起那光景时,总是笑得温柔——就是那抹素白,让三月里无数明艳研丽的颜色成了记忆里不起眼的灰白。
    脚旁的小草摇摆着柔弱的身躯,轻柔地抚过花儿初生时娇嫩的、白中透粉的肌肤,叽叽喳喳好像在唱歌一样:“花儿花儿展娇颜,溶溶春光映春色啊映春色,花儿花儿悄思凡,等着郎君来采摘啊来采摘。”
    花儿羞红了脸,见她这副娇俏的模样,整个旷野上的草儿都发出了银玲般的笑声,在温柔的风中跳起了欢乐的舞蹈。
    花儿还未化成人形的时候,常常和这些小草一起和着风儿起舞。
    春荣秋枯,年复一年,花儿看着她的朋友们在肃杀的秋风中披上枯黄的外衣,又在温润的细雨中重新焕发生机。也不知道度过了多少混噩的岁月,苦尽甘来之时,它们依旧陪在自己的身边。
    “花儿花儿。”叽叽喳喳都是唤着花儿的声音,花儿微笑,舒展开自己柔软的身体,伴着小草欢快的声音翩翩起舞。
    花衣幻化成的粉色羽衣,裙摆随着花儿旋转的翩跹舞步打着旋儿,印在裙摆上交缠的萝蔓和细碎的花骨儿,在晶莹的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潋滟初光,惊艳了缱绻的无声岁月。
    花儿舞得尽兴,从前,她只能借着微风舞动着那些柔软的枝蔓和那如同层层蝶衣的花瓣,而现在,她有着纤细柔软的手臂,修长挺直的双腿,她可以自由地旋转、跳跃,她也无须再配合随心所欲的风儿,风儿现在成了她的伴舞,伴着她舞出人世间最优美的舞蹈。
    “花儿花儿有人来了,快躲起来。”草儿们略带焦急的声音让花儿从舞蹈的迷醉中清醒过来,看着远处马背上那抹素净的白衣,花儿慌乱地蹲下来,草儿们配合地围拢过来,企图遮住花儿。
    祖辈们都说,人类是这世上最复杂的存在,他们不像草木单纯直白,甚至比那些凶恶的野兽还要可怖,若是遇上了,还是远远躲开的好。
    但是此时的花儿已经化成了人形,在这旷野中根本就无处躲藏,花儿只能看着那器宇轩昂的男子翻身下马,如画里走出来的谪仙儿一般,如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眸中带着刻骨的温柔,停驻了花儿往后漫长的岁月。
    男子姓玉名满堂,字念卿,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尚年轻,风流倜傥的年纪,单一个眼神,就能让无数的芳龄少女乱了心跳,红了脸颊。
    初见时,他便知晓花儿是妖,修炼了千年的花妖,盛开在旷野中,独自盛开,独自妖娆。
    他却未曾犹豫,对着花儿伸出手,他问:“你可愿和我回去,可愿做我的妻?”
    一是偶遇,一时情动,一世情殇。
    满堂,满堂。花儿爱这般唤他,爱看他回眸时那温柔宠溺的笑意,爱他会拥着自己亲吻她的脸颊和秀发,在她的耳边低喃:“我的花儿,我的春色。”
    春色,是他赐予的名,他说,若娶了花儿,自是满堂春色。
    满堂春色,满堂和春色,花儿笑,垂下去的脑袋藏住了含羞带怯的容颜,那姣好的侧脸和泄露了情意的通红耳垂却使得她越发的明艳动人,看痴了满堂。
    *
    花儿成为满堂的妻那天,贴满了大红的喜字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二人,他拒绝了父母给他寻的妻,固执地娶了来历不明的花儿,怒极的高堂将他们赶出玉府,洞房花烛夜,他执着她的素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花儿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听着他口中说出来的甜蜜的情话:“今生今世,我的妻只能是你。”
    花儿心想,不止今生今生,花儿愿生生世世伴君左右,生生世世做你的妻。
    婚后的他们,举案齐眉,一个是美玉公子,才华无双,一个是婉转佳人,红袖添香。闲时,他写字作画,她便在一旁敛眉研磨,他为她写诗,他让她入画;他执一只玉箫吹奏出悠扬乐声的时候,她必定和着乐声在花丛中翩跹起舞,就如初相遇时那片旷野上的默契与怡然。
    金榜题名那日,白日里,他骑着红鬃马游遍了长安的得意春光,而夜晚,他拥着花儿为她描摹了长安所有的风景。
    自家的子孙光耀门楣,玉家人自是与有荣焉,玉家的主母发了话:“从前做的些荒唐事都不做数了,带着媳妇搬回府住吧,春色也是时候为玉家开支散叶了。”
    话说的明明白白,她可以原谅当初玉满堂的任性固执,但是春色得为他玉家添子添孙,这是一个女人亘古不变的使命。
    满堂说:“春色,给我生个孩子吧。”
    那时的他们已成婚三年,却依旧一无所出,满堂想要孩子,满堂的父母想要孩子,春色也想要个孩子。可是,毕竟人妖殊途,她只是旷野上的一株繁花,受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因为那次相见,动了情,生了爱,从此便被束缚在尘世的烟火中,任由尘埃满面,对面沧海。
    肚子仍旧未能大起来,看着婆婆一日难看过一日的面色,花儿的日子也愈发的不好过。
    抵死缠绵之后,她偎在满堂的怀里,话语中有着情事过后的性感和妖媚,她说:“满堂,我们搬出去住好不好?还住在我们原先住的小院里,就我们两个。”
    他很为难,“春色,我的父母年事已高。”
    花儿不再说话,翻了个身把自己用被子裹住,背对着满堂。良久,满堂从背后抱住她,亲吻她的脖子。
    花儿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沙哑而破碎,“你再娶个女人给你生孩子吧。”她已不是当初那个不谙尘事的小花儿,她是春色,是满堂的妻,她不可以自私。
    满堂没有说话,花儿把脑袋埋在枕头里无声的哭泣,泪水淌出来的时候,她想,泪水是不是和从前落在她的花瓣上的露珠一样剔透晶莹?
    *
    满堂娶的妾,是丞相的千金大小姐。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若不是真的动了心,又怎会甘愿做妾?她进门的时候,玉府上下完全是以正房的礼遇相待的,一时间,他们的婚事成了长安城中百姓津津乐道的美谈。
    花儿又想起了自己的婚礼,想起满堂说我的妻只能是你,想起那夜洞房里摇晃的火烛和让人脸红心跳的喘息低喃。
    花儿隐了身形,在他们的新房里,看着满堂挑开她的喜帕,和她喝交杯酒,对着她笑,温柔地亲吻她。
    熄灭的火烛里是交叠着的年轻身体,痛苦与欢愉的喘息,和花儿的泪。
    就像把自己的心剜去了一块拱手送给了别人,真疼啊!
    后来在玉家的日子愈发难捱,满堂不再是花儿一个人的了,若是见不到也便算了,若是见着了他对别人笑,笑得愈温柔,心愈是疼痛难忍。
    满堂,满堂,满堂。
    我好疼,好疼。
    新妇不似面上看上去的那般良善温婉,无人处也会恶声恶气,偏在长辈面前摆出副柔弱的样子,深得婆婆的宠爱,婆婆也就愈发不待见花儿了。
    新妇的肚子争气,进府三个月后便怀上了,玉家上下都萦绕着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花儿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不肯再出去一步。
    满堂仍会来看她,陪着她,只是花儿已经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了,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了。
    这个时候,她便格外的想念那片生她育她的旷野,想念旷野上叽叽喳喳陪着自己跳舞的草儿们,想念春风温柔的抚慰,想念一切的一切。
    她想回去,可是她放不下满堂。
    即使他不再完整地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他依旧是她的夫君,她的归宿。
    *
    分离来得如此之快,也来得如此惨烈。
    花儿那日依旧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对着院子里的花草絮絮自语,忽就觉得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从骨髓里蔓延出来,无边无际的疼痛让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那是她的本体受到了伤害之后对幻化出来的人形的反噬。
    她的本体——那株山茶树,早在她嫁给满堂的时候就从旷野移植了回来,种在她和满堂的院子里,满堂时常为它浇水,笑着拿它打趣花儿——原来花儿从前便是这幅模样。
    后来新妇怀了孕,婆婆说那院子环境好,对孕妇的身子好,反正还有空闲的屋子,便做主让新妇搬了进去。
    花儿觉得不自在,便另觅了个闲置的院子住了下来。
    铺天盖地的疼痛让花儿无法思考,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处在原来的院子里了,她只是想保护她的本体,无意伤人,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法术,倒飞而出的身体在到底的那一刻,猩红的鲜血从新妇的下体涌了出来,伴随着漫天刺耳的尖叫声。
    “不好了,出人命了!”
    “二夫人出事了,来人哪!快来人哪!”
    “少夫人是妖怪。”
    妖怪,妖怪,妖怪。
    她是妖,于世所不容,怎么还能和念卿在一起?
    可是她不是故意要害人的,是那个女人让人砍掉她的枝桠,她受了重创,才会失了控。
    跌跌撞撞地御着法术跑出了玉府,跑回了那片熟悉的旷野,倒在草儿的怀抱里,泪雨倾盆。
    满堂,你在哪里?不要留我一个人面对世人无尽的指责。
    满堂,我快要死了怎么办,你怎么还不来?
    满堂。
    *
    “满堂。”唇齿间低低的呓语,醒来时早已泪满腮。低回悠扬的笛声里,水袖江南的梦中,忆起前世,乱了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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