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思念
    这个安宁的夜晚里，丁家大哥还在猜测担忧妹妹反常的眼泪，而此刻，展昭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沉默片刻后，指尖挑过未封的信封口，打开了这封信。里面有两份纸，一张是展昭当初发出去的留言纸，已经全部认真填好了，字迹工整，温雅而秀气，如同这笔迹的主人，那个充满书卷气的年轻女孩子。另一份，是很长的，正式的信件。
    展昭没有急着把信打开来看，而是先把留言纸夹好在整本的留言本上，仔细地夹在了最后一页，这才慢慢展开信阅读。浅浅淡淡的蓝色与紫色微妙地交融在一起，其上还有极浅淡的花朵嫣然绽放，素雅，简约，却有种不张扬的明丽，是月华最喜欢的风格。衬得那满纸的小楷，说不出的雅致从容，纸上没有香气，但就是让看的人觉得有一股子江南娴雅秀静的味道扑面而来。
    “展昭：
    我一直很想告诉你，非常想。
    我很想你，但你不会了解这种想念有多么深刻，如同春天里的第一场夜雨。我倚窗凝望，世界在沉默，剩下雨声，心跳，呼吸，还有我的想念，仿佛来自于另一个时空的感情，也许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毕竟感情从来都是这样一件奇诡至令人莫测的事情。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想念似乎是这样开始的。
    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在我真空的世界中，所有的喧闹依旧化为山海般的静默。我伏在温凉的桌上，放任倦意悄悄淹没理智。因为很累，所以不想坚持，需要自我遗忘。微微侧转的瞬间，忽然看到你的侧脸，有温浅的笑意清晰可辨。这样坦然的姿态让我困惑：为何你可以这样洒脱？可是这样的笑容偏偏让人感到分外安心，有些贪恋。我听见来自内心深处的空灵声音在轻轻回荡：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我不知道。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落在我眼里的是窗外的沉沉夜色，而不是你的笑容。这样至少我还可以做我自己，内敛从容，眉目沉静。
    可惜是你；可惜这个世上总有那么多的人事，没得选择。
    你是我生命中的华丽错觉，亦是不眠雨夜里疏淡的想念。我们之间，始终隔着山长水阔。我承认我是胆怯的，只愿意停留在这样安全的距离里，你与我，终究不在同一个世界里。咫尺天涯，是我越不过的距离。你是河的彼岸丽日花荫下的磊落青衫，而我站在此岸静静看你，目光新阳般绵延，永远无法落在你眼中。那些点滴细微的喜悦惆怅，辗转悠长的隐秘心事，你又怎么会明白？
    而我，我是你生命里的流云浮烟，倏忽来去间，留不下一丝痕迹，是五月的晚间静静飘坠湖面的落花，很快被时光带走，激不起一圈涟漪。事情从来都不公平，你在我的目光里云淡风轻，而我却不得不为这片刻的温暖喜悦支付一个雨季的想念。我在你的世界之外徘徊，始终找不到踏入的理由和勇气。我想做的和我能做的全部，唯有把目光交给你。这样的距离和位置，自始至终都是安全的，因为你并没有回头的习惯。
    所以你永远都看不见我的目光。
    我究竟是为什么，要喜欢你？我不知道。
    我并不习惯让一个身影成为我目光绵延的唯一方向，我并不习惯在倦悒疲惫的时候沉默地想念一个咫尺天涯的人，我并不习惯在夜雨空灵的夜晚放任没有结果的想念自生自灭。可我却渐渐习惯了，用一年的时间练习给一个人写一封信。
    我亦从来都算不得一个执着的人，所以我会告诉自己，我的世界太小，而你如此巧合地在恰当的时辰进入我的视线，由此寄托了我整个雨季的忧思与想念。所有的记忆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的想念，与你无关。一旦空间不再破碎，或许你的身影将不再是我目光绵延的唯一方向。
    我曾经希望，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万种风情，只与你说。当理智回归的时候才能够明白，你未必愿意去听。
    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我不知道，也不想再知道了。毕竟，我想说的，都已经说了。
    但是，展昭，我多么希望你能明白，我是这样，这样，这样用尽了整个少女时代的情思和勇气去关注你，在乎你，喜欢你。我折下花枝在手，淡淡笔墨来写你，我把最后的春色留给你，我把最净的烟雨留给你，我把最深的天意留给你，你究竟明不明白啊……
    展昭……
    珍重。
    by丁月华【第一封情书】
    下雨了
    最后一行，水笔墨迹隐约有氤氲的痕迹，晕开在花心，无比黯然。展昭慢慢把信贴向心口，闭上双眼，台灯被熄灭。黑暗中，他看见年轻女子的脸，花朵般嫣然盛放，是无比熟稔的温雅秀丽的模样。展昭看见她静静伏在书桌上，一笔一字地认真书写着自己的细腻情怀，习惯性地把双腿曲起懒懒地踩在椅子的横杠上，姿态闲慵。他甚至能想象到她脸上的神情，必定是温淡散漫的，可眼睛清澈明亮，坚决而认真。
    但笔墨至最后，眼泪无声跌落，溅在花心，无比黯然。
    月华，我们要各自珍重，这一次，真的要好好保重。
    高考结束后，所有的人心中那长久的郁结之气可算是彻底安全地吐出来了，漫长的三个月假期简直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美梦。大家纷纷计划要去哪里玩，或者去打工，体验生活。此时此刻，不啻于有生以来最美好的光阴，连街边的大叔大妈看他们的眼神，都流露出一种不自觉的温和宠溺。
    再大的任性，也是可以被纵容的吧，毕竟曾支付的代价，几近惨淡。
    自从毕业晚会之后，展昭再没有看见丁月华。从妈妈那里得知，月华高考之后似乎身体不太舒服，而且她一直想去旅行，正好外公外婆家在苏州，两个哥哥又都在浙江读书，所以哥哥回学校时就先把她送到了外公外婆那里。午饭的时候，母亲言谈之间，浅笑温柔：“月华这孩子从小就乖，懂事又孝顺，她妈妈说外公外婆想念自己的外孙女，她马上就到苏州去了，老人家一定很开心啊。”
    “嗯。”展昭喝着汤，神色安静，顿了一会，才又说：“月华一直很想回苏州看看的，这次机会正好，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展妈妈给儿子添了菜，才温柔询问道：“小昭，你要不要也出去玩玩啊？这次假期这么长，正好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么。”
    “哥哥要出去玩吗？要去哪里啊？”一旁的展欣一边扶着碗，一边问。
    “不用了，妈。”展昭咽下汤，对母亲笑笑：“昨天我们班主任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去学校帮忙，权当暑期打工了。我答应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展江在一旁点头，眼中有赞许和骄傲的神色：“这样也好，在学校工作可以学到不少东西，好好锻炼一下，等以后上了大学，有的是机会出去玩么。”
    “嗯，我也这样想的。”展昭微微低头，露出惯常的温和神色。
    展妈妈忽然问道：“对了小昭，玉堂那孩子呢？他好久没过来吃饭了吧，他暑假和你一起么？”
    “没有。”展昭怔了一下，才说：“他妈妈在深圳工作，让玉堂今年去她那里过暑假，好像是要和她女朋友一起去。”
    展妈妈神情更见温婉：“哦，这样啊。呵呵，这孩子还真不错啊，都有女朋友了。”女子忽然停下，含笑看着自己的儿子：“话说回来，小昭，你在学校就没有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么？跟妈妈说说。”
    “妈，”展昭顿觉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啼笑皆非之感，上学的时候生怕学生早恋，一毕业就像马上要盼着结婚似的，不由无奈一笑：“您说什么呢，你儿子我像是早恋的人么，高中就恋爱太早了一点吧。”
    展江也莞尔：“你看你，谈恋爱还早呢，到了大学再谈么，急什么。”
    “哥哥和月华姐很般配啊。”一直在边上安静吃饭的展欣忽然语出惊人，笑容天真明媚，“妈妈，你看是不是啊。”
    展妈妈一愣，很快笑起来：“欣欣说的倒是那么回事啊，要是以后你们在一个学校里读大学，说不定还真有希望呢。”
    “哎呦，哥哥你干嘛敲我脑袋啊！”展欣摸摸自己的头，不满地看向展昭。后者慢条斯理地收回手，笑得一脸温和：“欣欣，大人说话的时候小孩子不可以随便插嘴，乖乖吃饭。”
    秀气的女孩子悄悄对哥哥伸了伸舌头，而后果然老老实实地吃饭了，父母见了，双双笑得满眼温和宠溺。
    漫长的暑假正式拉开序幕。
    大部分同学都选择了出去旅行，天南地北，海边园林，盛世都城，去哪儿的都有，只想好好迈开被禁锢多年的双足，走个酣畅淋漓。打开网络，空间里都是最新上传的照片，背后景致或优美，或绮丽，或繁华，各有不同，但不变的是照片里那一张张灿烂明亮的大大笑脸，分外动人。
    是留给高中时代最后的，最美的纪念。
    展昭依旧温和宁定地呆在学校里，只是身份角色彻底颠覆，成为校长办公室里的得力助手。整理初一新生的资料，入学测验，高中生的补习，高三学生的种种安排，算不上很忙，闲来给妹妹和流苏辅导一下初中的功课，生活尚且是充实的吧。还是经常可以接到白玉堂的电话，苏虹没有与他一起去深圳。
    白玉堂总是在夜里打电话给他，一聊就是半小时一小时，什么都可以说。他对他说起深圳的热烈与繁华，说和母亲一起去游乐园享受童年的待遇，说母亲为自己带出去的是个极品帅哥而自豪不已，说起去游泳的时候被晒黑了……
    很多很多。他似是要将他的生息与感受尽数倾倒给他，毫不隐瞒，如此坦诚。像是在展昭的心里渐渐围上了一片极尽幽美的水泽。水边风景清澈绮丽，叫他流连忘返，不忍离去，最后只能放任自己溺于这片水泽之中。
    月华说：我很想你，但你不会了解这种想念有多么深刻，如同春天里的第一场夜雨。我倚窗凝望，世界在沉默，剩下雨声，心跳，呼吸，还有我的想念，仿佛来自于另一个时空的感情，也许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毕竟感情从来都是这样一件奇诡至令人莫测的事情。
    可是月华你不明白，我全部了解，甚至比你更加了解这种感受。因为你有多想念我，我就在以同样刻骨的想念，去牢记另一个人的笑容。
    展昭在黑暗中缓缓闭上双眼，压下心头沉沉黯淡涩意。
    而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苏州水乡，夜雾渺渺，水声潺潺，月色缓缓，丁月华倚坐在阁楼外的栏杆上，沉默着眺望迷离的夜色。外婆家的房子还是那种古典的木质小楼，楼角栏杆处整洁地摆放着各种花卉盆栽，日光或月色下，气韵清雅。外公是传统的文人，当了多年的大学教授，教中文的，写的一手极好的毛笔字，国画也非常好。外婆亦是书香世家的女子，能唱出极好的昆曲来。夫妻二人膝下只有一女，就是月华的母亲，却嫁到了外乡。老人早已退休，闲时最爱侍弄花草，写字画画，看书品茶，过得甚是自在逍遥，神仙眷侣一般。
    丁月华骨子里清傲典雅的矜贵气质，完全是外公外婆熏陶的结果。月华完美地遗传了母亲温雅秀丽的容貌，性情又是内敛沉静，聪慧娴雅，爱看书，爱动笔，典型的文人习性。兼之还是幼女，于是轻易得到了来自外公外婆的全部宠爱，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被送到苏州陪伴老人，跟着外公也学会了无事便练练毛笔字，学得有模有样。也因此，在童年时候就扎下了极深厚的文学功底，且培养了她对文学的热烈情意，所以才能游刃有余。
    她于这样的月色下，与未眠的兰花作伴，独自在深夜里聆听天地的呼吸。苏州的夜风仿佛自宋元明清吹来，湿润幽凉。远处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练习吹笛，那声音断断续续，曲不成调，和着风声，直教人神思恍惚，失落魂魄。
    我要对自己说，如果可以，最好不见，最好不念。但是却在这样清凉的夜晚，突然又想起你，展昭。
    温雅秀丽的年轻女子仰头迎接漫天月华，逼退眼中的酸涩。
    而千里之外的千里之外，深圳。令人晕眩的高楼大厦里，十四层的公寓，白衣赤脚的少年抱着刚从母亲手里得到不久的新笔记本，坐在干净的地板上，亦是沉默着眺望窗外的景色。繁华都市里的不眠之夜，华灯璀璨，绮丽光线如同飞来的一条人工河流，美不胜收，却无端叫人寂寞。
    白玉堂停下手里正在做的网页设计，手指缓缓摩挲着银白色的新款手机，无比熟悉的号码在脑海中不断盘旋，让他莫名的焦躁。不知为何，在这个平凡无奇的安静夜晚，他忽然非常想念展昭，想和他说说话，想听到他的声音。这念头来的太突然，叫他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去想为什么。
    屏幕上键盘锁打开，却又在白玉堂的迟疑中漫不经心地锁上。犹豫了很久，白玉堂最终还是关了机，薄唇轻轻动了动。
    算了，这么晚了，他一定睡了，还是不要吵醒他的好，明天再打吧。
    虽然很喜欢做网页设计，但此刻兴致消失，也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白玉堂索性关掉笔记本，径自回到卧室，期待今夜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