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椒浆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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炴城坐落于渭汤东北,西接崇嘉东临北海南连贾州。炴城以外,就是北部广大的边塞之地。因此炴城的兵力配置乃渭汤第一,军机营遍布要塞各个关隘。近些年来,自打七年前的高陵之战,中原大败匈奴,以破竹之势大捷以来,北方戎狄和渭汤一直相安无事。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着着皮毡裘的匈奴商人挎着大大小小的牛皮包裹在炴城大街上铺了地毯贩卖戎狄部落的酒器漆器兽头,炴城民众对于这些胡人是恨到了骨子里,不过近年来是好了很多,这些匈奴商人贩卖的小物件渐渐也有汉人问津了。
城内城外,炊烟覆盖了狼烟,歌舞升平拂去了昔日的烽火号角。炴城大街小巷,一片安康。
渭汤的名门望族基本上都罗列在了玉渚,但是到了炴城,却不得不提这里的百里家族。百里府又名泰安府,位于炴城千机湖六曲桥畔。松柏高叠,层林染碧。一座红墙碧甍的府邸气势恢弘地坐落在参天古柏挺擎两旁的大理石路面尽头。路过此地的行人在匆匆走过的同时,都会忍不住回头看那么几眼。泰安府的主人乃当朝伴随先帝多年的太尉大人,百里凌云,现在已经辞官在家,颐养天年。百里凌云的正室乃妆姬夫人,产有一子,名易。侧室蕙氏,产有二女。
虽然百里家男丁不兴,但是百里凌云膝下的长子百里易却十分争气。这孩子不但生的玲玲珑珑,格外讨人喜欢,还异常聪慧,一岁识千字,三岁能作诗,到了六岁各种诗赋词篇那是信手拈来。果然,不负众望,小百里易在十六岁时就以力压群雄的一篇《山河赋》令先皇龙颜大悦,批了他的状元。
奈何好景不长,就在上任不到半年的时间,当年那个端正温良的小百里易却学会了不司其职,不理朝政。却游戏花丛,终日酒肉,纵情声色于烟花柳巷之中。所以当时的人都感叹,物是人非啊,脑海中那个翩翩美少年穿着大红的状元衣,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享受着人群的祝贺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换了这幅摸样。这件事越传越大,闹得也越加汹涌。百里凌云是气得目眦欲裂,妆姬夫人一夜白了乌发。而先皇气得几次贬了百里易的职,但因为惜才,没有要了他那条自以为是的小命。先皇去世之后,戊励王上任,百里易已经被贬谪到了黍州偏凉一带。江山代有才人出,也早有人顶替了他的位置。百里易这个名字似乎也在青史上被慢慢抹去。。。至今,那些还记得他的人,却始终没有明白令他性情大变的原因。
这一日,却围了不少人在千机湖的另一端,一脸好奇地眺望着那一畔的泰安府。没人敢靠近,就连离那么远七嘴八舌争论的声音都细弱蚊鸣。不知是谁放出了消息,说多年未回炴城的百里易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这消息一放出去,全城各大客栈饭店一下子炸了锅,人们都争先恐后地要去瞧瞧好戏。不过等到人流涌进了六曲桥,看见的却是大门紧闭着森严无比的泰安府。有早早来了的人道“百里易进去了一会了,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此话一落,中华人就踮起脚尖将头仰得高高的。有人提议爬墙去看,很快又被否决了。
正当众人还在相商着计策七嘴八舌时,枣红的大门倏地一下子打开了。。。
霎时间,嘈杂的人群静了下来。。。众人统一扭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跨出门槛衣如落雪的人。。。
百里易面润似玉,天穹的青光将他的面容氲染得有些不实。他还是一袭白衣,发束玉冠。一双狭长的狐眸饶有深意的上挑。眼中多年的纨绔已不见,清清明明,望天的时候明净地有些易碎。人群中已经有女子小声惊呼出来。。。多年不见,百里易竟然出脱出这般容貌。难怪有那么多的女子少年为她茶饭不思。。。不过下一刻,那些女子的眼神又有些惋惜怨念地落到了百里易的胸前。
看样子又要下雨了呢。看了一眼天色,将泼墨的竹骨纸伞握在手中,轻轻拍了拍脸上挂着泪珠使劲攥着自己衣襟熟睡的撷儿柔软的身子,神情不胜温柔。回头,绣有流云纹的长靴摩擦着质感陌生的大理石地面,百里易抬头凝视着高高悬起光亮可鉴的牌匾,叹了口气。眼中的情绪难以分辨。
百里易转身,用手指轻轻抵了抵微微泛红的鼻尖,二话不说的走出了参天的松柏帐里,匆匆踏过了六曲桥,连余光都没有扫那些目瞪口呆的人一下。。。仿佛那黑压压的一片人只是空气罢了。
百里易走后,众人似乎都没有反应是怎么回事。。。这厮是百里易么?一点也不像他往日招摇的作风,大伙不欢而散,只有几个顽固分子还等在那儿,说是要等真正的百里易出来。
那几个人自然是等不到的。因为,百里易可能是最后一次回这个家。
抱着撷儿在卯风客栈落了脚,下楼想点写粥菜给撷儿,就看见了小二引着几个黑衣黑裾,连纱斗笠遮面,提着剑的人进了客栈。为首的腰间别着一枚泛着森光的猰貐青铜饰,其他的几个中有一名女子,只有她将左手手背裸露了出来,惨白的面上却画了一只魍狐,也是阴阴森森的。其他的几个除了一身黑,就没有其他标志了。客栈大堂内的食客,古怪地打量着这些着装怪异的来客。那几人也没有觉得不自在,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百里易轻轻笑了,笑得不伦不类。慢慢摇下楼,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嗑瓜子,唤来小二要了一碗鲜菇鸡肉羹,又要了一壶抱月酿,几碟小菜,抽了筷子就吃了起来。那几个黑衣人坐在百里易右边不远,亦是匆匆点了菜。
“昨天我几个兄弟和我说的,远一点边塞那边死了好多人了!都不敢上报给朝廷!”前方坐了一桌人,看来是藏虎谷弟子的打扮。
百里易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瞅着右边那桌黑衣人。。。那几个黑衣人不知是什么原因,突然一齐放下了筷子,一个比一个坐得端正。
“就朝廷现在这个熊样!还敢上报么?我怕是连蛮子们攻进了玉渚那些狗官都没几个察觉到的!”另一个大汉放下了筷子,摊手以示无奈。
“我听他们说,这些人的死状十分可怖,也不像被钝器所伤。。。倒像是被投了毒”脸上有一道疤男人突然压低了声音“没准是瘟疫。。。”
“胡说!”身材微胖的那个大汉打断了他,凑近他耳边小声道“我听说那些人的死状和我们谷在武林大会上死的那几个兄弟的状况差不多。。。”
刀疤男人警惕地扫了四周一眼,敛了目光,示意大汉不要说了。那大汉还想说什么,眼珠子骨碌一转,又觉得自己说的似乎太多了,赶紧停了撕了烧鸡就啃了起来,一双三角眼警惕地四周扫着。
百里易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换了个姿势托着下巴,好笑地打量着那桌黑衣人。领头的男子率先拿起了筷子,其他人才拾筷夹菜。啖食完毕,付了银子,向掌柜要了几间房,提剑依次上了二楼。
酒液微凉,百里易眯眼饮尽,喉头一番畅快。起身,有些惋惜地看了那桌藏虎谷的弟子,端着鲜菇鸡肉羹,付了银子,上了楼。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外面就像炸了锅似的嘈杂起来了。
百里易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撑了一只手臂在床榻上,揉了揉眼。起身去开窗,见运河畔已经围了一大圈人,不知道是在干什么。身边的撷儿却在乱踹被子,还咿呀不清地说着梦话。百里易轻柔地勾了勾嘴角,捏了捏撷儿香娇玉嫩的小脸蛋,笑得极其温柔。
帮撷儿掖了掖被角,确定把他裹得严严实实之后,才拥了件薄衣。下了楼,才看见客栈里大部分人都涌出去了,展柜的和小二守着店,但是眼珠子还是没忍住望运河畔看。
转眼间,秋季已经快过去了。炴城里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冬意。泠泠湖风抚上了百里易清冷的面,额前的垂发有些散乱。晚秋的运河,薄薄结了层湖雾,乍一看还以为是层薄冰。如烟如雾的湖柳,随风摇曳着,尖细的青叶也凝了霜露,看起来有些暗沉。人群都涌在了一旁的石桥下,似乎在说着死了什么人。百里易没有过去,径直靠在了一棵柳树上,拢了拢被风刮得零散的薄衣。一双狭长的眼微微上挑,冷冷地凝视着人群外围那几名黑衣人。
死的正是藏虎谷的那几名弟子。据说官府来人验尸时,没发现什么体外创伤,看迹象应该是窒息而死的。不过是什么人杀人要用这种手段?一刀解决了不更痛快?若是一个人还好理解,可竟是这五人同时丧命的。
下午藏虎谷的人来认了尸,却没有追究下去。官府才查不出什么眉目,这事也就算草草结了。不过就这么一件事,又弄得炴城人心惶惶的。本来以为是门派之间的恩怨,有人却将那几名藏虎谷弟子昨日在客栈说的话混了进去。人们的心态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希望朝廷能给个申明什么的。
夕阳从山壑出掩去了半张脸,夜色从那重叠的楼宇间渐次爬上了青灰的天空。。。晚间客栈里来了个胡子花白的算命先生,说近日有荧惑伏紫薇,渭汤将有大劫。唯一能逃避灾火的去处只有西北方受河神庇护的阴凉之地。客栈里的食客起初还饶有兴致地听着,后来转念一想,西北方向不正是连只鸟都懒得飞进去天地之堑,赤州么?
食客嗤之以鼻,三两起着哄,说着算命先生八成也是个骗子,这么大了不在家抱孙子还出来骗人,害不害臊啊。
老先生也没说什么,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干枯起皱的手指颤巍巍地从破布兜里掏出了一枚铜板,慢慢搁到了桌上,算是茶水钱了。收拾东西,正准备离开,衣襟却被人拉住了。
“老爷爷等等,我想算一卦。”老人回头,浑浊的目中映出了一个口含着紫葡萄粉雕玉筑的小男孩。撷儿穿了件小红褂,声音软软的,眼睛又大又亮,含着百里易给他剥的葡萄,漂亮的像个小姑娘。
老先生呵呵一笑,土黄的脸上叠起了层层象征着衰老的皱纹,却笑得十分慈祥。搁了东西,重新坐了下来,用手撑着膝盖笑吟吟地看着撷儿“小朋友想算什么啊。。。”撷儿回头看了看手里拿着一张晕开了墨迹的纸,一脸瞧好戏的百里易,摇了摇头。
老先生笑着来过撷儿柔软的小手“小朋友生的真是漂亮,吉人自有天相,老朽也不便说什么了。”朝百里易点头示意,起身又收拾东西。走了两步,又被撷儿唤住了。只见撷儿跑了过来,端着个瓷托,上面罗着晶莹欲滴珠玉般的葡萄。老先生先是愣了愣,然后又大笑了起来。见过算命给钱的,不过这给葡萄的还没见过。撷儿又将莲藕小手探前了一点,老先生这才象征性的从里面抓了几颗葡萄,吸了一颗在口里。“谢谢你啊小朋友,这是我吃过最好的葡萄了。”老先生挎起了行囊,朝撷儿挥挥手,又向百里易拱了拱手,出了灯火弥盈的客栈,踏夜而去了。
撷儿跑到百里易身旁,有些不解的问“爹爹分明是想帮那老先生的,为什么不给他银子呢?”百里易细长的眸子漫开灯火,煞是妩媚。他清了清嗓子,笑道“有些人,可以不顾一切去求银子。可有些人,却视银子如粪土。而这两种人缺少的,都是人间的真情。”摸了摸撷儿柔软的头发,百里易放下了跷在长凳上的脚,携着酒盅饮了一口。门牗外的月光清浅如水,皎白如雪。月华透过大红的灯笼,旖旎而不实。
“这位兄弟见解实在独到,不知在下可否请教阁下的大名?”说话的是名身着玄色小袖齐膝直裾身形高挑的美男子。流云乌发大方整洁地由绿绸束于背心。男子笑时,颊边有浅浅的酒窝,不甚勾人。
百里易淡淡扫了那名男子一眼,狭长上挑的眼中蓦然迸发出了玩味的神色“百里易。”男子沉吟了一会,又笑道“原来是百里家的大公子。在下柳拂。”百里易点了点头,拉了条板凳,将撷儿抱到了腿上,示意柳拂坐下。柳拂依旧是笑如春风,礼貌的回了礼,拂衣而坐。“不知柳公子有何指教。”百里易取了一个空酒盅,倒满了酒,推到了柳拂面前,双眼却一直望着月亮。柳拂也不生气,拿了酒盅就喝。喝完很是矜持地擦了擦嘴“抱月酿果然名不虚传,柳某还要谢过百里公子的酒了。。。”见百里易的目光落在远处,又道“公子似乎心情不大好呢。”百里易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看来还是在下太唐突了。。。”柳拂自顾自的笑了“在下见公子见解独到,只是想请教一下公子对于昨日那几名藏虎谷弟子谈及之事的看法。。。”“没看法。”话音刚落,百里易就突然冒出了一句。柳拂眼眸沉了沉“在下倒是认为,不出百日,渭汤必破。。。”百里易却突然噗呲一下笑出声了“破了才好啊,正和我的意。”柳拂有些不明所以,又问道“百里公子不是渭汤人么?怎倒反而希望自己国家被匈奴攻破呢?”
百里易半晌没有说话,少时拉着撷儿站了起来,笑得极其妖冶。居高临下对一脸不解的柳拂道“柳门主不是早就知道原因了吗?何必在这儿惺惺作态不耻下问?”柳拂不愠不怒,云淡风轻地笑道“只可惜了在下与百里公子,一个是落花有意,一个是流水无情啊。。。”百里易收了脚步,蓦然冷笑“易某早就将那些东西度之于外了,柳门主若要继续,在下无权干涉。只是易某还是要尽点君子之道,好言相劝柳门主一句。抱月酿清甘适口,后劲却是很大的。。。”
柳拂浅浅一笑“哦?是么。。。”摇晃着酒盅里似乎是泛着微微月华的酒液。“可惜,柳某就是喜欢后劲大的。。。”
“随意。”百里易撂下了两个字,抱着撷儿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