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私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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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要从我母亲出生的那一年讲起。
母亲不是工人,但她是工人的妻子、工人的母亲,在一张工人家庭的全家福和整个工人阶级的全家福上,她一直和父亲并肩占据着中心位置,因此,你不能不承认她是工人阶级中最重要的成员。
1919年,我的母亲出生在北京顺义县的一个普通农家。母亲出生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了三个哥哥三个姐姐。母亲来的不是时候,已经被生活的重负压弯了腰的外祖父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孩子,一狠心,把她送了人。当年北京城里有个富商,姓沈,老家是山东河阴的。沈老爷很有钱,在老家有妻室,在北京也娶了两房姨太太,可是这些太太姨太太们肚子都很不争气,一个个只生女孩不生男孩,眼看沈老爷已过了不惑之年,依然没有子嗣。沈老爷觉得邪性,找高人禳解了一回,那位高人告诉他,抱养一个女孩,可以给他带来男孩。沈老爷家里不缺女孩,对抱养一事本无兴趣,但是为了不至于断了香火,还是抱养了一个,这个女孩就是我母亲,沈老爷给她取名叫带子。不知是凑巧还是穰解有效,母亲到沈家的第二年,果真给沈家带来一个男孩。
沈家的香火续上了,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了。辛亥革命以后,北京城就不那么太平了。1924年,冯玉祥把大炮架到了景山顶上,要炮轰紫禁城,吓得溥仪赶紧带着满朝的遗老遗少搬出了皇宫。从此,北京就没有安宁过。南来北往的各派军阀,都想占据这里称王称霸,不断地打来打去,今天你进来,明天我出去,北京街头整天枪声不断,哪里还做得成生意!沈老爷的店铺只好关门了。他把剩下的家产盘了盘,准备全部变卖,回山东老家去。
沈老爷一边做回家的准备,一边让家人通知我外祖父,问他是把带子带走还是留下?沈老爷这样做多半是出于好意,害怕这一走,母亲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外祖父实在舍不得母亲走,把她接回了顺义。带子在家住了几个月,听说沈老爷马上要走,外祖父又把她送回了沈家,因为家里实在养不起。那一年带子七岁,跟着沈老爷一家坐上了去天津的马车。七岁的带子已经懂事了,坐在马车上,望着逐渐远去的家乡,泪水挂满了腮边。
一路上,带子一直在想,迟早有一天她是要回来的,她天真地注视着路边的一草一木,希望在脑子里把它们一一记下来,以便将来能找到回家的路。可是到了天津他们就上了火车,在济南下车之后,又换乘马车,走了三天才到家。北京在哪,带子实在是辨别不出来了。她知道,北京那个家,永远也回不去了。
河阴县处于丘陵地带,沈老爷的家在县城西边一个叫玫瑰坡的村子。河阴县历史上盛产两样东西:一是阿胶,一是玫瑰。河阴的阿胶行销全国,玫瑰则世界有名。从玫瑰花里提炼出来的玫瑰油,是名贵的香料,价格比黄金还要贵。过去这里的玫瑰是贡品。除了皇宫里的需要,人们还用它来酿酒、制糕点、做胭脂,大户人家常常会买一些用蜂蜜酿成玫瑰酱留着慢慢泡水喝,普通百姓蒸馒头的时候也会在馒头上放一片花瓣,借其香味。清末“续修河阴县志”载有《河阴竹枝词》一首,曰:“隙地生来千万枝,恰似红豆寄相思。玫瑰花放香如海,正是家家酒熟时。”五口通商以后,有不少外商收购它,然后再贩运到国外卖给那些生产名贵化妆品的厂家,赚取巨额利润,玫瑰就更成了供不应求的抢手货。沈家就是靠做阿胶和玫瑰生意发了财的。
沈老爷的宅院在玫瑰坡的坡脚。沈家的宅院比北京那个四合院还大,分成前后院,前院是老爷太太们的起居之所,后院是个花园,园子里除了不同品种的玫瑰,还种着牡丹、芍药、月季等几十种花卉。园内起伏的花丛中有几座欧式风格的尖顶屋,看上去很别致,里面床铺、沙发、茶几一应生活用品俱全,陈设十分华丽,而且都是欧式风格的现代家具,过去是用来招待南来北往的客商的,现在则成了小姐们的绣房,少爷也跟着几个姐姐住在这里。此外还有一个跨院,是牲口棚、羊圈和长工们住的地方。
他们到家的时候,正是玫瑰盛开的季节,房前屋后到处开满了粉红色的玫瑰花,漫山遍野飘散着花香。一看见那些盛开的花朵,带子立刻忘记了一路的疲劳和少小离家的忧愁,撒开腿满山遍野跑起来。跑了一阵,她有点累了,站下来对着一朵玫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陶醉地说了声:“真香啊!”于是,伸手摘了一朵,戴在了头上。她正玩得高兴,听见山下一家人在喊她,于是赶紧又摘了一朵玫瑰,跑下山来。只见三姨太吊着脸喝斥道:“野跑什么?有什么可高兴的?”
带子这才意识到,三姨太一路上一直不高兴。老爷也板起脸来,厉声问道:“谁让你随便摘花的?那花是拿来卖钱的,你知道不?”
带子还没有意识到,她这次回到沈家,身份、地位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因为她对沈家已经没用了,对于沈家来说,她现在只是一张吃饭的嘴。吃饭不能白吃,要付出劳动。于是,从七岁开始,带子就得干活了。
七岁以前,沈家对带子还是不错的,吃的穿的用的都和沈家小姐们一样,小姐们有什么,她就有什么,可是再次回来之后就遭人嫌弃了。开始时,只是让她干些扫地擦桌子之类的力所能及的活,可是一旦开了这个头,就不只是扫地擦桌子了,刷锅洗碗倒尿盆,给太太梳头,给老爷烧大烟泡,什么都得干。每天天一亮,就听见前院里到处在喊:
“带子,把木梳给我拿过来。”
“带子,给太太泡茶去!”
“带子,老爷起来了,还不快去伺候老爷!”
所谓伺候老爷,就是给老爷烧大烟泡。沈老爷脾气极暴,很不好伺候。一个大烟泡烧坏了,拿起烟枪劈头盖脸就打。有一次,打得带子头上流了很多血,落下一个很大的疤。烧大烟泡是项技术活,要会掌握火候,没烧起来不行,烧过了也不行,一个烟泡烧坏了,就得糟蹋不少钱。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哪能掌握得恰到好处,因此,带子为烧坏了大烟泡不知挨了多少打。每次挨了打,带子就会偷偷跑到沈家宅院后面的山坡上大哭一场,面对着北方埋怨自己的父母:“你们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要把我送人呀!”
伺候老爷抽完早晨这袋烟,带子的主要任务是擦家具。沈家的家具非常考究,都是红木雕花的,每天要用鸡油把所有的镂刻花纹一点一点地擦到,够不着的站到凳子上擦,全部家具擦下来要整整一个上午。
上午的活干完,带子的任务就是带少爷去玩。和少爷在一起,是带子最快乐的时光。带子很爱她这个弟弟,她始终认为少爷是她带来的。说来也怪,自从会走路起,少爷就一直跟带子形影不离,他有好几个亲姐姐,但是和那几个姐姐感情都一般,唯独和带子最亲。有时少爷犯了脾气,谁都哄不好,但是只要带子往他身边一站,他立刻就安静下来。有时带子正干着活,三姨太就会过来叫她,让她把手里的活放下,去带弟弟玩,这样倒减轻了一些带子的劳动。
少爷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沈老爷给他请了位教书先生,少爷和他的几个姐姐在一起读书,少爷看见姐妹中少了带子姐姐,就不肯坐下好好学,非要闹着让带子跟他一起学不可,这样,带子就又有了陪读的任务。带子识字,《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孝女经》都能背,按现在的学历论,至少有小学四年级水平。那是陪少爷读书偷偷学来的。可惜时间不长少爷就进了学校,带子的偷学也只能到此为止。
少爷进学校的那年,带子十一岁。十一岁的带子已经像个老妈子,什么都得干了,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推碾子拉磨、烧火做饭,每天从早忙到晚。沈家人吃饭有专门雇来的厨师,不用带子做,带子是给那些长工们做饭的。自从开始给长工们做饭,带子就不再和沈家人一起吃饭了,而改在长工灶上吃。这使带子进一步明确了自己在沈家的身份。
沈家雇着七八个长工,最小的一个只有十六岁,是专门给沈家放羊的,大家都叫他小羊倌。长工们则称带子四小姐。
开始,长工们和四小姐在感情上是有距离的,但是这种距离很快就消失了。有一天,带子又挨了打,心里觉得委屈,一边做饭,一边抽抽搭搭地掉眼泪。小羊倌看见了,觉得不忍心,跑到门外揪了几根狗尾巴草,编了一只小狗,扔在了灶台上,说:“四小姐,这是给你的。”
带子拾起来看了看,那小狗形象非常生动逼真,简直是惟妙惟肖。带子爱不释手,立刻忘记了刚才的委屈,问道:“这是你编的?”
小羊倌点了点头,带子又问:“你还会编什么?”
“猫、兔子、羊、牛、马,都会。”
“那你明天再给我编几个?”
第二天,小羊倌给带子带回来一大堆狗尾巴草编的小动物,带子看了看,说:“这些都是四条腿的,编法都差不多,你会编大公鸡吗?”
小羊倌说:“没编过,我试试吧。”小羊倌好像知道带子今天要考他,除了带回来一些编好的小动物,还采回来不少狗尾巴草,吃过晚饭,他就琢磨着编起来。带子收拾了碗筷,领着少爷来看小羊倌怎么编大公鸡。
小羊倌没怎么费劲,就把一只大公鸡编好了。接着,他又编了一只鸭子、一只鹅。带子说:“你的手真巧,教教我吧。”
于是小羊倌就开始教她怎么编小狗。一面编,两个人一面说着话:“四小姐,听说你们家是从北京搬回来的?北京住得好好的,做么(干吗)要搬回来呢?”
带子没有回答小羊倌的问题,而是说:“以后别叫我四小姐。”
“为啥?”
“你看我哪一点像个小姐,还不是和你一样么?”
“那俺管你叫什么?”
“叫带子。”
“俺还要问你呢,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听起来怪怪的。”
带子看了看身边的少爷,说:“以后再告诉你吧。”
在沈家大院里,这两个生活在最底层的苦命人儿,很快就完成了心灵上的沟通。小羊倌家里也很穷,还在他刚记事的时候,父亲就得伤寒去世了,为了安葬父亲,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二亩地卖了。母亲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拉扯大了,不料老大刚刚成年,就被国军抓了壮丁,家里只剩了小羊倌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听完小羊倌讲述自己的家世,带子说:“原来你们家也这么苦。”
小羊倌说:“俺苦,好歹还有俺娘疼俺,可是你连一个亲人也没有,真可怜。”
一句话,说得带子眼泪一串一串地掉了下来。
从那以后,每天放羊回来,小羊倌都会给带子带点山里采来的草莓、酸枣等野果,有时候还会给她捉个蝈蝈、蛐蛐什么的,放在秫秸编的笼子里送给她。小羊倌的关心给带子的心里带来了一片阳光,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给她一点温暖的人。她把小羊倌送给她的那些小动物一一摆在自己的房间里,她那间小小的闺房简直成了一个动物园。有一次,少爷来玩,不小心把那只小狗拆散了,带子气得伸手打了他一巴掌。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她最疼爱的弟弟。还好,少爷不会去告她的状,否则她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小羊倌送给她的这些东西,她只能偷偷地享受,如果让沈家人看见了,受到责骂的不止是她一个人,还会牵连到小羊倌,他们会说他没有好好放羊,到山上玩去了。但是带子也有对付他们的办法,像蝈蝈、蛐蛐这些会叫、藏不住的东西,她就拿给少爷,和他一起分享,只要经了少爷的手,沈家的人就不会再说什么了。有一次,小羊倌从山上抓来一只画眉,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但少爷看了高兴,连老爷都爱不释手,专门买了个鸟笼子装它。为了这只画眉,老爷还赏了小羊倌十个铜子。
受人恩惠多了,带子也想为小羊倌做点什么。她想给小羊倌洗洗衣服,可是小羊倌除了身上穿的裤褂,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子不缺穿的,家里几个姨太太、大小姐们经常有穿旧了、过时了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就都给了她。她拣那些颜色素气些不戴花的,拼拼改改,改成了几件男装。
冬季里,山上常常积雪不化,逢到这种时候,小羊倌都不去放羊,而是在家按时给羊添草料。有一天,老爷带着太太小姐们赶集去了,家里没人,带子对小羊倌说道:“走,到我屋里去!”
小羊倌说:“俺不敢去,让老爷、太太看见可了不得!”
“没关系,老爷、太太都不在家。”
“那也不行,俺一个扛长活的,怎么能到小姐屋里去!”
带子生气了,说:“谁是小姐?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不准叫我小姐!”
“那让人看见怎么办?”
“看见怕什么?又不偷不抢的。你去不去?不去我生气啦!”
从跨院到后花园各有一个门,跨院的长工们除了几个花匠,别人从来不进这个门。小羊倌战战兢兢地跟着带子进了后花园。大小姐、二小姐都已经出嫁了,如今住在后花园的只有三小姐、少爷和带子。小羊倌跟着带子,左穿右拐,进了带子的绣房。带子住的这间房子还是老式的布置,没有沙发、茶几之类的现代家具,屋子里摆着一套檀香木的桌椅、柜子和床,那是预备来客人住的,对带子来说没任何用处,只有那张床是她用来睡觉的。她的绣房虽然没有三个姐姐那样华丽的陈设,但是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被褥床帐都洗得干干净净,家具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小羊倌进门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带子指着一把椅子说:“坐呀!”
小羊倌半欠着屁股坐在了椅子边上,带子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后推了推,说:“你这样坐不怕摔着呀!”说完,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打开,把那些做好的衣服拿了出来:“这是我给你做的,你试试,看合适不?”
小羊倌十分惊讶,从带子手里接过一件坎肩,在胸前比量着说:“这是给俺做的?”
“是呀,你穿上试试!看合适不?”
小羊倌不好意思地说道:“这让俺咋谢你呢?”
“谁让你谢了,来年春天再给我编点小猫小狗的就行了!你快穿上试试吧。”
小羊倌把坎肩重新叠起来说道:“别试了,俺怕让人看见。”
“怕什么!外边没有人。”
说完,带子硬逼着小羊倌把棉袄脱了下来。小羊倌只光身穿了一件棉袄,里面什么也没穿,脱了棉袄就成了光膀子,带子问道:“里边怎么也不穿件衣服?穿着光筒子棉袄出去放羊不冷啊!”
“谁叫俺穷来着,穷人都是这样穿法!”
带子一面把坎肩给他套上,一面说:“正好,那就穿着别脱了,赶明儿我再给你做件衬衣。”
说完,又让小羊倌试外面穿的褂子和裤子,小羊倌十分紧张,生怕让人看见,把包袱皮一裹说道:“不试了,肯定都合适,俺得走了,谢谢你!”
“不试就不试,坐下说说话怕啥。”于是小羊倌又坐了下来,带子看着小羊倌的脸说:“我觉得你长得特别像一个人。”
“像谁?”
“像我大哥。我以后再不叫你小羊倌了。”
“那叫啥?”
“我叫你哥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