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红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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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里唯一知道母亲和马国栋的关系的,只有白景云。还有赵婶、牛婶家的隐私,都是他捅出去的。白景云本来就是个好事之徒,加上要转移目标,保护自己,就千方百计地向外抖落新闻,制造混乱。就像当年参加土改一样,他每天提着个糨糊桶子,到处帮人刷大字报,到处揪斗牛鬼蛇神。公司里的造反派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像他这样年龄的几乎没有。有一天,白景云正在刷大字报,来了两个公安人员把他带走了。
十七年前,是白景云带着还乡团把那八个村干部抓了活埋在井里的,那个还乡团不是我们村的,而是几个村的逃亡地主联合组成的。他们杀人杀红了眼,不管和自己有仇无仇,只要是共产党的干部就杀。这个复仇队训练有素,他们有从正规军里下来的军官指挥,采取流动作战的方法,往往杀完一个地方的人,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再到一个新的毫无关联的地方去寻找复仇的目标。那天他们抓住了白景云,是事先就打听好的,但是并不知道别的村干部,白景云为了开脱自己,主动供出了其他人,他想以此立功赎罪,免于一死,但是看那些人的架势,未必会放过他,于是趁着混乱逃跑了。很长时间内他不敢回家,既怕还乡团找他,又怕共产党抓他。为了维持生存,他跑到了关外,隐姓埋名重新做起了工人,企图永远不再出现在熟人面前。后来不断碰到从老家过来的人,慢慢地一打听,好像并没有人知道他出卖了那八个村干部,而且还把他当作烈士对待了,于是胆子就慢慢地大了起来,公开露面了。
这个复仇队后来解散了,人员四散隐藏了起来,解放后一个个逐渐落网,但是很长时间内一直没有人供出白景云,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又荡涤出来两个漏网分子,这才把白景云扯出来。
白景云被捕以后,家属也被遣送回了老家。白景云家住得离我家不远,就隔着两趟房,母亲要去给他的家属送行,我们一致反对,连父亲都说:“算了,别去了,这家伙实在可恨,早就该枪毙了。”
母亲说:“他作孽,老婆孩子又没跟着作孽,怪可怜的。”
白景云的大儿子白志家和我在一个班,母亲让我和她一起去,我有点不情愿,因为我隐隐约约地知道,白景云给父母亲带来了不少麻烦,我恨他。母亲说:“志家平时不是和你挺不错的吗?你不能因为他爹出事了,就不和人家好了呀!”
我说我们平时关系也一般,母亲说:“平时一般,现在就应该不一般。人落难的时候最需要别人帮助,走吧,儿子,陪妈去一趟。”
当时我很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母亲带着我来到白家,白婶感动得一塌糊涂,她流着眼泪对母亲说:“自从老白出事以后,你是唯一敢到我们家来看看的人。”
回到老家以后,白志家给我来过好几封信,对临走时我们母子对他们的真诚的关心表示由衷的感谢。
锦华姐的抗争有效,公司对他们居然敢公开结婚,当然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在经理办公会上,有人提出要开除齐兆祥,但是多数人不同意,觉得对年轻人要给出路,不能把人逼到绝路上去,于是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锦华姐和家属工们在一起筛了几天石子,又换了一个工作——砸石头。因为铁路专线要延长,需要大量的铺路基用的石块。砸石头的工作是把大鹅卵石砸成直径五公分左右的碎块,锦华姐之所以选这个活,是因为砸石头比筛石子挣钱多,但是也比筛石子更吃力。因为是计件,祥子哥下班以后也可以过来帮点忙。毕竟是男人,祥子哥一晚上干的比锦华姐一天还要多。但是锦华姐不让她干这个,让他负责破石头。砸石头需要两把锤子,一把大锤,一把榔头,大锤用来把那些大块的鹅卵石破开,然后再用榔头把破开的石头砸成规定的尺寸大小。一般的妇女不敢接这个活,因为抡不动那把大锤,锦华姐能抡动,但是大锤的激烈震动很容易造成流产,所以祥子一来她就让他破石头,直到破够第二天她砸的,祥子才住手。有些家属很不自觉,常常趁锦华姐不在的时候,把破好的石头拿到自己跟前去,锦华很生气,但是这还不是最严重的侵犯,最难忍受的是那些背后的指指点点。虽然锦华已经结婚了,但是在家属们眼里,那孩子依然是非法的,至少那是结婚以前怀上的,结婚也是不得已,是被开除以后结的婚。因此,锦华对这些人一个也不敢惹,一上班,嘴里大婶、大娘、阿姨、嫂子地不停地叫,还是堵不住她们的嘴,一句话说不对头,立刻就会招来一大堆风凉话,“呦,老牛家的大丫头,几个月啦?快生了吧?说说是什么时候的,我们好给你算算日子呀!”
“按他们结婚的日子算,还早着哪!”说完,几个人便挤眉弄眼地偷偷笑一阵子。
对这些风凉话,锦华一句也不敢还嘴。一还嘴,马上还有更难听的在后面等着呢,“你怎么也不知道歇歇呀,这么重的活哪是孕妇干的,你妈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你呀,当初怀你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干的吗?”
“人家他妈用不着这么干,苏联人有的是卢布,还用自己出来挣钱呀?”
只要这些家属觉得锦华冒犯了他们,就会说个不停,一直要说到锦华满脸是泪为止。其实锦华哪敢冒犯她们,每天领料,都是等大家挑剩下,把那些最难砸的石头拿到自己跟前去。她面前只要有一块好砸的,马上就会有人说闲话:“呦!眼睛挺尖的呀!一挑一个准!”
锦华姐的脾气,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开始她一直忍着,每天汗水伴着泪水,忍气吞声地干完一天的活,只盼着早早回家,躲开这些老娘儿们的臭嘴。可是她越忍,这些人越上脸,后来她实在忍无可忍,起来反抗了。有一天,王连升的老婆找事,上来摸着她的肚子说:“让我看看,这孩子八成有七八个月了吧?你们是啥时候结的婚哪?”
锦华姐没客气,抬手给了她一个大嘴巴:“你放尊重点!”接着,锦华姐发表了一篇义正词严的宣言:“各位婶子、大娘、大姐、大嫂们:我牛锦华是在婚前怀了孕,在有些人眼里,这是不光彩的。但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规定,凡年满十八岁的男女青年均可以自由恋爱结婚,我的婚姻是合法的,婚前怀孕属于事实婚,《婚姻法》对事实婚给与承认和保护。因此,我结婚和怀孕都是光明正大的,我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果谁对此持有异议,可以去查《婚姻法》,不识字的我可以帮你念,但是如果有人胆敢再借此事侵犯我的人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至于我的出身,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那既不是我母亲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大家从我出生议论到现在,也该议论够了。各位婶子大娘,你们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尊重你们,也请你们自己尊重自己。如果还有人不知道自尊,那我就会教给你怎样尊重别人,尊重自己!”
锦华这篇宣言,把家属们彻底震住了。过去他们欺负锦华,自以为是理直气壮的,可是锦华这篇宣言却告诉她们,她们错了。人若是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道理,气就不那么壮了,加上锦华已经惩处了一个,家属们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公开欺负她了。
锦华姐每天挺着个大肚子去上班,回来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但是每天晚上还要坚持看两小时的书。那本《红字》给了她活下去的力量,也给她打开了一扇认识世界的窗户,她发现马国栋家里藏有许多世界名著,便经常到他那里借着看。她看书很快,两三个晚上便能看完一部长篇小说,在马国栋的推荐和指导下,她很快就把欧美文学的一些主要代表作都读过了。这些作品使她的思想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她那颗年轻的心里,开始萌生出人性、自由、平等、权利等等与那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概念。每当看完一本书,她就把它推荐给祥子,祥子几乎一本也没有看完过,她想和他讨论讨论,可是一张嘴祥子就要打瞌睡,“累了一天了,你怎么还不困呀?”
她很体谅祥子,每天开一天车,还要去帮她砸石头,一吃完晚饭,祥子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她不敢打搅他的睡眠,害怕他白天开车不安全。可是自己一肚子的新思想又没处和人说,只好来找马国栋。马国栋每次都能给她一些新的启发,使她的认识更加深一步。她觉得他是她遇到的最好的老师,经常坐在马国栋的书房里,像个小学生一样,毕恭毕敬地听他讲课。
他们的谈话引起了安琪的注意。安琪不但注意到他们来往过密,而且注意到了谈话的内容:“你整天给她灌输的是些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人类思想财富中最宝贵的东西!”
“什么宝贵东西,自由、平等,博爱,这都是资产阶级的信条,你难道连这个都不懂?”
“谁说自由、平等、博爱是资产阶级的信条?这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
安琪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仿佛不认识了一般:“怪不得你不写入党申请书,原来你一直是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你的这些思想真让我感到可怕!”
马国栋用同样惊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妻子,说:“你的想法同样让我感到可怕。”
安琪道:“即便你有这样的思想,能不能不对别人说?现在是什么形势你看不清楚吗?”
“可是正是这些思想挽救了一个人的生命,难道你没有看见吗?”
说到这里,两个人便谁也不说话了。马国栋并非不懂得说这些话的危险性,但是面对濒临绝境的锦华,只有这样才能使她解脱。思想的闸门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他不仅是在挽救锦华,也是在宣泄自己的悲哀。多年来他不曾有过一个可以敞开心扉谈一谈的人,借着和锦华谈话的机会,他把自己真实的世界观、人生观全部袒露了出来。过去,他也曾试图用这些思想来影响安琪,但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两个人的思想格格不入,和她谈,等于是对牛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