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干打垒(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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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去的这个地方叫做大川,名不见经传,想把它写得有点历史厚重感,但没有可能,这个地方既没出过什么重要的历史人物,也没有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件,它和黄土高原上无数座川地一样,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川。大川呈人字形,川里有两条河,南边一条稍宽一点,叫做大龙河,从西南流过来的;北边的叫小龙河,来自西北方向。大龙河南边的山叫做大龙山,据说在1958年之前,大龙山还是郁郁葱葱的长满了树,可是一场大炼钢铁就把山上的树砍得差不多了,现在已经是寸草不生了;小龙河北边的山因为土质是一片红色,因而称为小红山。两河之间还夹着一座山,这座山以前没有名字,因为工人们要在这里安家落户,所以就给它取名叫安家山。安家山很早以前就变成光头了。大小龙河在安家山脚下汇合在一起向东流去,称为双龙河。双龙河是渭河的一个支流。事实上它只是一条季节性河流,一年大部分时间几乎是干的,汽车可以在河底畅行无阻,但是到了雨季洪水却真的像猛龙下山一样,可以把汽车般大小的石块冲得遍地翻滚,所以谁也不敢把这只活老虎当病猫看。
    大川人世世代代以务农为生,没有见过汽车火车,不知道有电灯电话,直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公路才通到这里。大川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发生在1965年,那年夏天,一个叫刘天明的人,带着100多人的02工程先遣队从北京来到了安家山脚下,在一个乱葬岗上搭起了十几座帐篷。这片乱葬岗也没有名称,因为地势较高,人们就称它为高地。高地与安家山之间隔着一条沟,从地质变化上分析,高地曾是安家山的一部分,后来因小龙河水的冲击,这部分山体垮塌下来,成了单独的一块。先遣队到达之前,县委县政府就出了一个安民告示:由于重大工程施工需要,此地已被征用。凡是有亲属安葬在此的,请在一月之内迁出,凡按时迁坟者,政府发给适当数额的迁葬费,并由亲属所在公社、大队协助妥善安置,一月内未迁出的,在施工期间受到破坏概不负责。因此,高地上到处是刚刚挖开的坟坑,那些挖出来的已经腐烂了的棺材板子,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加上对死人的不愉快的联想,让人直想吐。
    刘天明已经五十岁了,这次来西北,很多年轻干部不愿意来,强调这困难那困难,可是谁家没困难?要说困难,刘天明家里是最困难的,前不久,老伴中风瘫在了床上,家里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成年的,像他这样的情况,和上级领导一说,肯定是会照顾的。可是他是工人出身的干部,这次支援三线,建筑公司有一半以上的职工要走,思想动员工作很难做,他不能在动员工人们的时候说一套,轮到自己另做一套,因此,就是有天大的困难,他也得去。于是他主动报了名,并且要求率领先遣队做好02工程的先期准备工作。
    队伍刚一到达,问题就来了,首先是没水喝。地方干部为了迎接他们,动员安家山上的老乡抬来了一桶桶的窖水,水是浑浊的浅黄色,还飘着麦草棍和羊粪蛋。刚从北京来的工人们,不知道窖水对于农民来说有多珍贵。这些经过长年沉淀的窖水,已经算是很清了,可是他们一口也喝不下去,刘天明走到跟前看了看,让食堂的大班长马上想办法架火把水烧开。不一会,水开了,刘天明带头舀了一碗,吹了吹,喝了两口,的确不好喝,涩,还有股苦咸味,但是他还是硬着头皮把一碗水喝了,嘴里还一个劲地说:“不错嘛,来来来,大家都尝尝。”
    在他的带动下,几个老工人喝了一些,可是年轻人大部分不肯动,宁愿渴着也不喝。刘天明道:“大家将就一下,等咱们的设备一到,马上先给大家打一口井。你们今天不喝,明天连窖水也没有了,咱们得到小龙河里去打水喝,那水是什么样子你们都看见了吧?”
    来时他们路过大龙河,河里的水简直就是黄泥汤子,工人们一听今后要喝河水,一个个直皱眉头。但是他们是有思想准备的,并没有发太多的牢骚。两个年轻人腿快,跑到县城里买了一些白矾回来,往水里一放,水很快就清了。可是,喝了这些白矾水,第二天大部分人就拉不下屎来了,刘天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让食堂准备了香油,给每人发了一点,可是有人喝了香油还是拉不下来,只好请随队的医生来解决了。
    黄土高原上缺水、缺雨,一年大部分时间是晴天。夜晚,天空虽然是暗蓝色的,但是仍能感觉到它的洁净,一尘不染,漫天的繁星闪闪烁烁,像是有什么话要对这些新来的人说。高地还没有通电,在城里生活惯了的人们睡不了这么早,便仨一群俩一伙地坐在帐篷门口聊天。一群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不知从哪里听说赵尔丹是老红军,围过来请他讲长征的故事,赵尔丹说:“俄没有参加过长征,俄是在红军长征到陕北以后参加革命的,是个红军尾巴。”赵尔丹不善讲故事,被年轻人缠得没办法,只好说:“要不俄给大家唱个歌吧。”说着,赵尔丹唱了起来:
    东山上那个点灯呀西山上那个明,
    一马马那个平川呀亲妹子,瞭也瞭不见个人。
    你在你家得病呀我在我家里闷,
    称上的那个梨儿呀亲妹子,送也送不上那门。
    想亲亲那个想得呀心发那个愣,
    你身上那个得病呀亲妹子,我心上疼。
    人前头那个想你呀哈哈哈哈笑,
    人后头那个想你亲妹子泪蛋蛋抛!
    过去从来没有人听过赵尔丹唱歌,在大城市里也没有那种唱山歌的环境,可是一到了黄土高原,赵尔丹不由得就想唱。一首歌唱完,大家纷纷围了过来,要他再来一首,于是赵尔丹清了清嗓子又来了一首:
    想亲亲想得俄手腕腕软,呀呼嘿,
    拿起个筷子俄端不起个碗,呀儿呦。
    想亲亲想得俄心花花花乱,呀呼嘿,呀呼嘿,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呀儿呦,呀儿呦。
    头一回眊妹妹你不在,呀呼嘿,
    你妈妈打了俄两锅盖,呀儿呦。
    ……
    这一首还没唱完,几个老工人围上来打趣说:“该打!我看打两锅盖还是少的。”
    “想不到老赵还会唱这样的酸曲呀?”
    “二蛋,你唱的那是什么呀?想老婆啦?”
    “就是,年轻人唱唱还差不多,你也好意思唱这玩意?”
    这一说,说得赵尔丹不好意思了,年轻人依然不依不饶,还要他唱,赵尔丹道:“那帮老家伙笑俄呢。”
    “不怕不怕,我们不笑!”
    “大家别起哄啊,让赵师傅再来一个!”
    赵尔丹不好意思再唱情歌,于是又换了一首:
    山丹丹那个开花呦背洼洼红,
    哎呀,信天游永世唱不完。
    背靠黄河哎面朝天,
    哎呀,咱穷苦人吃饭靠大山。
    东山上糜子西山上谷,
    哎呀,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
    抓一把黄土呦撒上天,
    哎呀,信天游永世唱不完。
    赵尔丹正唱着,刘天明走了过来,也悄悄地坐在一边听。等他唱完,刘天明问:“你唱的这是信天游?”
    赵尔丹问道:“你咋知道?”
    “听说过一点。可惜就是歌词太老了点,你们谁有本事填几曲新词,把咱们建筑工人也唱一唱。”
    几首黄土地的歌把大家唱得兴奋起来,非要让他把刚才那首唱完不可。他刚要开头,锦生突然喊了起来,“你看,那是什么?”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几团淡蓝色的火苗从坟地里飘了起来,像是要着火又着不起来的样子。空气中一点风都没有,那几团火苗便停在坟头上不动,不一会,又随着空气的流动飘飘忽忽地动了起来,既没有方向,也没有移动的惯性,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鬼火!”
    锦华一听是鬼火,尖叫着窜到赵尔丹身边,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带着哭腔说:“赵叔,快把它打跑呀,吓死人了!”
    赵尔丹安慰她道:“不怕,俄小时候给人家放羊经常看见鬼火,你不惹它它不害你。咱们这么多人怕它做啥!”
    赵尔丹这个解释并不能消除锦华的恐惧。这时祥子说道:“什么鬼火!这就是课堂上老师说的磷火。人死了,骨头干了,骨头里的磷在一定的温度下就会燃烧起来。”他这一说,解除了许多人的恐惧,可是也把大家十分感兴趣的那点神秘感驱散了。其实年轻人在这个时候倒宁愿有人讲点鬼故事什么的听听,然后再逗得锦华这样的女孩子们吱哇叫唤一阵才有趣。于是一个年轻人故意喊道:“你们看,鬼火飘过来了!”
    一阵微风吹起,三三两两的鬼火果真朝帐篷这边飘了过来,这回几个女孩子齐声尖叫起来,锦生站起来说道:“祥子哥不是说了吗,那是磷火,怕什么?不信我敢站到跟前去,你们看着啊!”说着,锦生朝那些飘着鬼火的坟头走了过去。大家静悄悄地望着他。锦生走出一百多米,突然站住了,他略一犹豫,撒腿便往回跑,跑到跟前已经是气喘吁吁了,大家一起站起来问他,怎么了?怎么了?锦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边,有狼!”
    一听说有狼,刘天明走了过来,从腰里拔出一支手枪,说:“哪有狼?带我去看看!”年轻人也纷纷抄起铁锨、镐头,跟着刘天明打狼去了。可是他们在坟地里绕了半天,也没见到狼的影子,于是大家纷纷嘲笑锦生是被鬼火吓破了胆,刘天明道:“这个地方可能真有狼,大家加点小心,晚上解手别一个人出来!”
    这一会鬼火一会狼的,吓得那些女孩子们不敢回帐篷里睡觉了。刘天明无奈,只好派了几个老工人轮流值夜,这才算把女孩子们安定下来。
    锦生没有撒谎,第二天晚上狼群就来了。不过他们不是冲人来的,而是冲食堂白天杀的那两口猪来的。值夜的姑父发现了他们,把大家喊了起来,众人冲到食堂一看,那两口猪的肉还都在,只是下水被狼群叼走了。先遣队只有两支手枪,一支刘天明带着,另一支是保卫干事的。于是刘天明派人到县武装部借来了十支步枪,选了九个精壮小伙,由赵尔丹率领,负责打狼和高地的保卫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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