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良知(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5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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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亲刚刚离开锦州,解放军就把锦州包围了。千门大炮齐发,只用了三十一个小时,就把锦州城攻破了。听着身后震耳欲聋的炮声,父亲出了一身冷汗,说:“幸亏听了少爷的话,不然就把小命丢在这了。”母亲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嘴里念叨着:“也不知少爷怎么样了,他们会不会被炮弹炸死?”
    母亲身子重,走不动,父亲便雇了一辆马车。他身上带着不少钱,除了自己的200大洋,少爷还给了100,他害怕路上被人打劫,把这些大洋分藏在两个人身上,帽子里、鞋里、行李中、工具包里,到处都有。但还是没保住这些钱。出了锦州,路上到处是关卡,过关的时候,一检查,二收费,三搜刮,有钱的掏钱,没钱的就搜你的行李,什么值钱拿什么,你不给,就别想过关。关卡多少还有点规矩,最怕的是碰见乱兵,见什么抢什么,有多少抢多少。开始乱兵还不多,可是随着辽沈战役的展开,国民党一座座城市纷纷失守,几十万国民党军被打散,潮水一般涌向了关内,父亲身上那点钱,很快就被抢光了,连雇来的马车也被乱兵连人带车“征用”了。
    和父亲一起出来的,还有姑姑一家。姑姑有两个儿子,大的两岁多,小的还不到一岁。没了马车,母亲走不动,父亲怕拖累柱子,说:“你们先走吧,别都在这拖着。”柱子不肯,父亲说,趁着能走赶紧走,往后还不知道碰上什么事呢!你先到了说不定还能照应一下俺娘,挤在一堆能帮俺什么?姑父见父亲说得有道理,就带着姑姑和孩子先走了。
    母亲拖着沉重的身子,一天走不了几里路。这样走走停停,快到天津的时候,已经是冬季了。一天,走到半路,母亲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于是对父亲说:“我要生了。”父亲从鞋底里取出最后一块大洋,住进了一家车马店。在那里,母亲生下了我的姐姐,给她起名叫育荣。
    又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父亲坐在车马店的炉火旁边,一袋又一袋地抽着旱烟,紧锁着眉头,琢磨着下一步的生计。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两百大洋,转眼间就无影无踪了。他就像一个登山的人,费尽周折好不容易爬上山顶,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又把他吹到了山脚下,还得从头开始。也许是他不幸命运的象征,两次闯关东,来去都是在天寒地冻的冬季。如果是夏秋季要好办得多,路上到处都有野菜可以充饥,实在饿极了,偷几穗苞米、挖两块地瓜也能挺一阵子,可是眼下怎么办?天津到济南,还有七八百里路呢。好心的店主见母亲刚生完孩子,免费让他们多住了几天。反正车马店的生意也不好,床铺闲着也是闲着。
    过了几天,母亲能下地了,坚持着要走。父亲用毛巾给她把头包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着母亲上了路。母亲生完姐姐后,因为吃不上一顿像样的饭,一直没有奶,在车马店,还能想办法给姐姐灌点米汤,上了路就连米汤也没处找去了。姐姐饿得哇哇地哭,到了天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父亲望着母亲,说出了那句他早就想说的话:“这孩子,咱养不活,把她送人吧!”
    一说要把姐姐送人,母亲立刻想起自己小时候的遭遇,想起接连失去的两个孩子,她一把把孩子夺过来,抱在了怀里,说:“不!”
    姐姐在母亲怀里,已经是奄奄一息了。等母亲冷静下来,父亲又劝她:“我知道你舍不得,俺也舍不得,可是,送了人也许她还能活,你不能眼看着她饿死呀!”
    母亲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狠了狠心,把孩子交给了父亲。父亲把孩子抱到火车站,放在了候车室门口屋檐下。他怕母亲后悔,拉着她就要走,母亲不肯,她要看看是什么人抱走了姐姐。过了一会,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走了过去,把孩子抱了起来,母亲说:“不行,他养不活这个孩子。”说完,没命地冲了过去,一把从那人手里夺过孩子,说:“这是我的孩子!”
    这下父亲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母亲说什么也不肯把姐姐送人了。
    在天津火车站,父亲碰到了姑父,父亲问他:“你怎么才走到这?”
    姑父说他想在这找点活干。说着,姑父从怀里掏出两个大白馒头,给了父亲和母亲一人一个。父亲问他哪来的钱买馒头,他说,你别管了,先吃吧。父亲吃着吃着,看见姑父偷偷掉起了眼泪,父亲问他:“你怎么了?”
    听见父亲的问话,姑父哇地一下张开大嘴哭了起来:“哥,俺没能耐,把二小卖了!”
    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的军队在河阴地区打开了拉锯战,今天你来,明天我撤,来回打了好几个回合。共产党一来,就进行土改,打土豪分田地,可是田地分下去不久,国民党又回来了,那些在土改中跑出去的地主富农组成了还乡团、复仇队,也跟着国军一起回来了。回来之后,便倒田倒粮(让农民清退土改中分到的粮食、土地和浮财),杀农会干部。可是折腾一阵以后,共产党又打回来了。国军一撤,农会干部又活跃起来,重新分田地、斗地主,杀还乡团,这样双方的斗争越来越残酷,越来越不讲政策。整个土改过程中,山东的阶级斗争搞得异常激烈,有的地方甚至连不满周岁的地富子女都杀了,逼得地主富农纷纷逃亡。据历史资料统计,土改中仅胶东地区逃亡的地主富农就有十几万,按此数据推算下来,整个山东省逃亡的地主富农总人数至少在50万以上。由这些人组成的还乡团、复仇队,杀回来之后,又以同样残酷的手段对付农会干部和土改积极分子,往往一次就活埋几十甚至上百人。整个齐鲁大地,到处是血雨腥风。
    1948年10月,解放军发动了济南战役,驻守济南的国民党将军吴化文被迫起义,国民党军主力撤往鲁南,河阴解放了。解放后,又进行了一次土改复查。这次复查主要是纠正土改中的左倾错误,但是,许多地方把这次复查当成了对地主富农的又一次清算,河阴也是。父亲回到老家的时候,正赶上土改复查。
    父亲到家的前夕,奶奶去世了。母子俩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早在姑父来接她的时候,奶奶就已经病得很重了,不过是强撑着不让人看出来而已。她不愿意去关外,一是怕治病给父亲增加负担,二是不愿意死在外乡。父亲在半路上就得知了奶奶去世的消息,一到家,还没进门,先去了奶奶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
    土改中,奶奶分到了三间房子,刚好和原来那两间草房挨着。乡亲们帮着把院墙打通了,建起了一个小院子。奶奶还分到几亩地,麦种播下去之后,奶奶就病倒了。据说奶奶临死时还给父亲留下了一笔钱,交给谁了不知道,那是父亲一次次托人从关外捎回来的,奶奶只花了很少一部分。父亲回到村里以后,从来没有人向父亲提起过这笔钱。
    父亲回来的时候,正是天寒地冻的季节,地里没活可干。村里、乡里经常开大会,斗地主。斗完就给他们戴上高帽子到四乡游街。开完大会,还有许多小会,有的是专门给贫下中农开的;有的是给积极分子开的;还有的是全村大会,这样的会往往是动员支前的。父亲刚刚回到村里,农会干部就来找他,说他是苦大仇深的基本群众,希望他能积极参加土改和农会组织的各项活动,成为土改运动的骨干。父亲对这些会不感兴趣,他最关心的还是生计问题。刚到家,一冬一春的粮食还没有着落,哪有心思开会!政府发了一点救济粮,但是根本不够过冬的,何况还有一个青黄不接的春天呢!
    有一天,父亲被拉去参加斗争会,斗的是本村的地主白景林,这个白景林已经斗了很多次了,大家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坐在台下一言不发,村干部动员了半天,没有人上台发言,只是不时地有人带着喊几句口号。这时,只见一个人背着一支步枪跳上台去,把脚一跺,大声喊道:“你们的阶级觉悟都跑到哪去了?怎么一个个都不说话?”
    父亲抬头一看,那不是白景云吗?
    白景云现在是村里的重要人物,他回来得早,加上一贫如洗,土改时定了个雇农,白景云能说会道,很快就当上了村干部,还是民兵排长,过来过去老背着一杆三八大盖。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控诉了他给白景林扛长工时挨打受骂的情景,说着说着,没的说了,又说白景林逼死了他的父亲。白景林过去虽然也雇过长工,但是总的来说为人还比较善良,从来没有打骂过长工,也没有克扣过工钱,和街坊邻居处得都不错。土改翻来覆去反复了好几次,他一直是老老实实听贫下中农安排,让他怎样就怎样,从来没有参加过还乡团、复仇队之类的组织,所以斗争会才开不起来。可是让白景云这一控诉,白景林的问题立刻升级了,成了恶霸地主。对待恶霸地主,政策就不同了,不是枪毙就是判刑。白景林为自己辩解道:“景云,你说话可要讲良心哪,你一共在我家干了三个月,可是我给了你一年的工钱。我打过你吗?骂过你吗?至于说我逼死了你爹,那更是没有影的事呀!你爹是病死的,全村人都知道,发送的时候还是我出钱给买的棺材,这个大伙也知道。我过去是地主,剥削过穷人,可是从来没有作恶呀,我有多大罪担多大罪名,一点也不觉得冤,你这样说可是冤死人哪,你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呀!”
    他这一番话,说得白景云有点恼羞成怒,举起枪托,照着白景林就是几枪托,“你还敢抵赖?乡亲们,你们听见他说什么了吗?他说咱们把他往死路上逼,这不是威胁吗?这不是反攻倒算吗?”
    这时,台下立刻响起了口号声:
    打到白景林!
    绝不允许地主阶级反攻倒算!
    共产党万岁!
    白景云上台控诉的本意是想把会场的气氛调动起来,他的目的达到了,同时也把白景林逼上了绝路,第二天,乡里的土改复查工作组就来了人,了解恶霸地主白景林逼死白景云父亲的经过,把白景林定成了漏网的恶霸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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